“知道了，去吧，记得早点回来。”

莫伊老人躺在那把宽大的摇椅上，身上裹着一条灰色薄毛毯，费力地向他们招招手。

每天，他们按时伺候老人起床，穿衣、洗脸、刷牙、吃饭......如果天气晴暖，就像今天这样，就把摇椅搬进院子，放在那颗高大的核桃树下，让老人躺在那里，舒舒服服地晒一上午太阳。

“再见，老人家！我们去训练所了，中午就回来。”

老人缓缓睁开眼睛，颤声道：“昨晚睡下的时候，我还以为今天早晨能起来呢。没想到啊……这一躺下，便再也爬不起来了，还差一点就直接……”

阿杰托起他的后背，阿花为他垫上两只靠枕。她觉得老人的身体简直没有任何重量，只消一阵风就能够把他吹走，吹出房间，吹上屋外的天空......

她恍然大悟，意识到阿杰刚才不过是在打开一个话题，自己却信以为真，还一本正经地将人家教育了一番。

这些日子里，随着原有操作系统与主人慧晶的融入不断加深，阿杰的性能与速度每天都在提高，她仿佛看到，原来那台极其聪明的机器人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他用力拍拍自己的肚子。

她莞尔一笑。“但是阿杰，主人希望我们尽快进入城市，与真正的人类朝夕相处，过普通人一样生活。什么是普通人的生活？无非就是些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碎细节、还有吃喝拉撒、工作娱乐、婚丧嫁娶、人情往来……总而言之，不仅外表，我们一切的言谈举止、行走坐卧，甚至喜怒哀乐，都要和他们一样！吃饭只是其中最基础、最常见的部分，所以，无论身体是否需要，我们都必须将这些摄入体内，处理完毕后再排出去。坚持一下，再过些日子你就习惯了、适应了。”

她听到阿杰共享过来的内语:“老人家已经灯尽油枯，就在这几天了。”

三天之后，老人去世了，走得很安详。

他们决定，按照人类的传统埋葬他。

他们给老人擦洗身体，从里到外换上一身新衣，黑色的外套，黑色的裤子，黑色的鞋子；配上白色的内衣，白色的松口袜子，还有腰间一条酱色丝带；他们给老人整理遗容，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盘在脑后，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又抹了些腮红和唇膏，让他的脸颊和嘴唇看上去红润饱满、平静安详，仿佛刚刚睡着的样子。

棺材是新做的，用的是从山里砍来的白皮松，散发出浓重的木香；他们将灵柩摆放在正屋里，为老人守灵七天，期间并没有轮班——对机器人来说，七天七夜不合眼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村子里早已没有其他住户。两人抬起那具棺材，小小的送葬队伍便出发了。一路上，阿杰不时停下来，将纸钱撒得漫天飞扬，哀怨悠长的音乐回荡在山野之上。

来到村后新挖的墓穴边，他们将棺材轻轻放入其中，先撒上一层鲜花，然后开始回填，将土壤夯实后又覆上一层青草，再将一块青石碑立在墓前，上面写着“莫伊老人之墓”六个大字，最后点燃几柱清香，摆上了点心水果。

两人像人类那样，并排跪在墓前，重重磕了几个响头，起身绕低矮的坟头转几圈，培上最后一把泥土，慢慢地离开了。

半路上阿花发现，膝盖上的拟人皮肤不知何时擦破了，渗出来几滴粉红色的液体——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肯定不是关节润滑液或者冷却液，它们一个是无色的、一个是白色的。

回到村中，推开院子的那一瞬间，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一块大石头压在胸口，让她透不过气来；体内的线路和管道也被堵塞了，她想要组织语言，调用表达，控制肌肉，振动声带……但是总有一股力量，不知从何而来，因何而来，却执拗地令她的运转变慢、变困难，令她心跳沉重，呼吸艰难。

阿杰低头望着她，替她将鬓边几缕乱发撩到耳后。“你看上去有点不一样，是不是与刚刚埋葬了一名人类有关？感觉你的系统里好像一下子增加了很多临时变量，整个人的运行速度也变慢了许多。”

“是的，阿杰。我心里……很难受，是一种难以表达的难受，这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我检查了与之相关的情绪矩阵，发现它已扩展为一个多维随机矩阵，不仅每个元素是随机的，就连矩阵的大小也是随机的……恐怕今天我不能参加训练了，要不，你自己去吧。”

她心中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主人的声音。“休息一下，出去走走吧，看看蓝天大地，山岭森林，感受一下微风拂面、聆听一下鸟语水声，然后张开双臂，好好拥抱一下这个世界，替自己，也替莫伊老人。”

她离开阿杰，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呀走，不知不觉又回到了那一方墓前。

小小的石台上，贡品依然摆放在那里，整整齐齐。

上面多了一束鲜花，一束康乃馨。

有人来过了。松软的草地上虽然没有留下任何脚印，但是有一大片草儿发蔫儿发黄，显然刚刚被喷气灼烧过。

单人飞行背包。

她警惕地环顾左右，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阵阵微风吹过，潮乎乎地吹在脸上；云层从东南方向飘过来，越积越厚，将阳光遮挡得愈加严实，天空迅速地阴沉下来。

她知道，夏天的第一场雨就要落下。

回来的路上，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抵达梅村后不久，有一天，她偶然发现有人站在小院子的围墙外，正偷偷地观察自己和阿杰。那人脸上戴副很大的墨镜，上身穿一件黑色的飞行皮夹克，帽檐压得很低，就站在院墙外那蓬夹竹桃下，探头向院子里观望。

她怀疑刚才出现在墓前的人就是他。或许此人是莫伊老人的旧相识，是他的某一位学生、亲戚或者朋友……各种可能性都有，不过她可以断定，不管他是谁，目的何在，应该都没有什么恶意。她甚至觉得，那双藏在墨镜后面的眼神有些似曾相识。

他们又呆了一个多月，直到完成所有的训练课程，然后把小院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封闭了所有的门窗，锁上院门，离开了梅村，离开了荆岭，带着那只名叫乖仔的小狗。

“去呀，剩下两门功课没结业，免疫生物学和种植学，我想尽快完成它们。你那边呢？”

混合机器表情！这个讨厌的机灵鬼！她挺起胸膛，用力吸入一口长气，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心里却砰砰直跳，一时间竟不知自己应该生气还是高兴。

......

这天早上，起床之后，他们像往常一样，轻手轻脚走进老人房间，隔着纱帐望去，只见他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气若游丝，面色苍白，脸上仿佛盖了一张白纸，双手叠放在胸前，干枯的十指握得很紧，好像徒劳地想要攥紧什么，不让它溜走。

阿杰将老人身上的被子掀起，双手平放在他的胸腹部。一阵柔和的白光从他手心发出，慢慢地扫过那里。

“主要脏器都在衰竭，已经不可逆转。”他低声说道。

“我探测到你面部皮肤温度有些升高，是不是……”阿杰笑嘻嘻地望着她，目光闪动，表情有一丝狡黠，还有一丝戏谑。

“你说得很对，这些东西我们确实需要多多练习，不管是吃饭还是闲聊。”他忽然哈哈一笑，拿起一只白水煮蛋，飞快地将它剥干净，放进她的餐盘中。“多吃点，最近你都瘦了。”

“也差不多吧。天体物理学明天测试，希望题目不要太难，只要通过了，我也就只剩下最后一门‘飞船驾驶与维护’了。只不过，这门课还要再等一阵子才能完成，主要是因为它，”阿花举起右臂，给阿杰看那光秃秃的顶端，“课程要求模拟操作时间不能少于七十二小时，这部分内容必须等新手长出来才能开始。”

阿杰点点头，拿起两片硬面包，抹上果酱，夹了些生菜，张嘴猛咬一大口，发出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今天还去训练所吗？”

“你忘了放培根和胡椒了。”阿花轻声提醒道，放下那柄银色的小勺，端起咖啡杯轻轻喝了一口，动作端庄优雅。

阿杰停止咀嚼，出神地望着她，忽然又往嘴里塞一口面包，腮帮子鼓得老高。“可是，吃这些东西、喝这些东西对我们来说纯属多余，不是吗？就在这里，微型聚变电池可以为我们供能很久很久。”

闲暇的时候，他们会去荆岭上漫步，但见山路弯弯，树木琳琅；他们来到溪水边、瀑布下，打开童年模式，像人类的孩子那样，快乐地游戏、奔跑、追逐、打闹、戏水......他们将所有的细节装进内存，时间、地点、景物、光线、声音、味道，包括对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生成新的记忆、情绪和感受，作为新的变量封装起来……

起初，阿花觉得自己似乎是只是一名超脱的旁观者，那个在山野里奔跑的姑娘是另一个人，她咯咯地笑着，长发飞舞，裙裾飘飘，左臂高扬，像一名真正的人类那样，跟在一对五色斑斓的蝴蝶后面奔跑......渐渐地，机器人阿花消失了，人类少女也消失了，她们一齐消失在那个青春飞扬的身影里，彼此融为一体，再次出现时，已无法分辨谁是机器、谁是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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