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出北地？”碧云君真心实意地愣住了。也难怪，对方连这么稀有的虫子都拿出来了，定是存了一劳永逸的心思，恐怕很难糊弄过去。他眯起眼重新打量孤越金:“你让我来这儿坐牢？”

“北地几百里疆域任你驰骋，怎么能叫坐牢？你想要什么东西、想见什么人，我都可以帮你带来，反正你平日蛰伏在逍遥山那山沟里，也不会有什么建树，如今换个地方蛰伏，没什么区别吧？”

碧云君瞬间暴怒:“区别大了！我是人，不是动物！你提这种要求，还把我当人看吗？！”

孤越金大笑:“哈哈哈各退一步？你可真会讲话！不过我跟你不一样，我不要什么心甘情愿。你只管跟虫子定契，发誓从今往后不出北地。我今天就是要这么一个结果！”

但倘若同意了那个耻辱的要求，从此被禁锢在金羽阁，往后的事恐怕比死还恶心。

该怎么办？碧云君觉得自己站在一座两面都是悬崖的峰顶，正在选择要以什么样的形状碎裂。

“我信过你，我被骗怕了。你若是真打算守诺，何必这么大反应？恐怕刚才想的就是先糊弄过去之后再想办法抵赖吧？”

碧云君确实就是这么打算的，此时被揭穿，不禁恼羞成怒:“你连信我都不信，我哪能跟你回去？”

因为代价过于血腥，很少有人会没事跟它定契，因此这虫子已经十分稀少，价格也很昂贵，碧云君也只在说书人口中听过，还都是出现在刺客组织这类血腥的地方，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一天被人逼着与这东西结契。

“为师这种手段多得很，只是当初没舍得对你用而已。现在不一样了，凝玉那尼姑已经背叛我了，应该什么都会跟你说吧……快点吧，你这小徒弟怪沉的，我快拎不住了。”

“呵，你开什么玩笑？拿他威胁我？！”碧云君冷笑着说:“我在你眼里有这么仁慈，会为了救他自己来坐牢？比他乖的徒弟，我山上还有六个。喂，天枢嗳，你是为师最好的徒弟，你放心吧，回去后为师会在山顶给你竖碑的！”

碧云君把剑抽回鞘内，掸掸身上的雪，作势要走，眼睛却偷偷观察着孤越金的反应。

视线忍不住飘到天枢身上。天枢低垂着头，侧对着他，看不清表情，也没有丝毫反应，不知是因为难过，还是因伤昏过去了、根本没听见。

上天保佑，一定是昏过去了，一定是没听见——天枢啊，你要是听见了，可千万别当真！

孤越金看见煮熟的鸭子即将飞走，却毫不慌张，依然轻松地说:“嗯？我可以理解成你做出选择了吗？这么绝情啊？”

“不是我绝情，是你太贪心。本来我已经答应搬来，结果你硬要我跟什么虫子定契，还怎么说都不松口。我看你也没什么诚意，既然如此这生意咱就别做了。”

对，就是如此，必须表现出不在乎，才能占据主动。说白了这也是生意，天枢是必须要赎的，但价钱，或许还有的可谈。

孤越金不是意气用事的人，他费这么大劲挟持天枢，一定是想尽量从自己这里获取好处。如果碧云君就这么走掉，对他而言也是最坏的结果。

见对方神色未变，碧云君决定再添把火:“但毕竟是养了这么多年的大徒弟，我也不大忍心看他丧命。不如我再退一步，你看这样行不行……”

孤越金面无表情地把天枢举高，然后冷不丁地松了手。

碧云君当即破了音:“诶——”

还好那人换只手又把天枢抻住，没真的让他掉下去。天枢被这么一晃，无力地咳了几声。

碧云君看得心疼，大骂道:“你怎么回事？！我还没说不要他呢！咱们不还谈呢吗？！”

“谈？谁跟你谈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直在逗你、觉得我根本不敢杀他？很累啊！你徒弟很沉啊！别啰嗦了行吗？！我数十下，数完还不决定，你看我松不松手。一、二、三……”

碧云君恨得咬碎银牙:“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拿小孩子威胁人，无耻！枉我当年还真心敬你，要早知道你有这副面孔……”

“四、五、六……”

“我告诉你，你今天若真敢害他，我必把这事闹得路人皆知，闹得你永无宁日，你自己掂量！”

“七、八、九——”

“行了，别数了，你赢了。”碧云君面如死灰，弯下腰从雪地里摸出装千金虫的瓦罐:“我这就发誓，你放他下来。北地也没什么不好的，我来便是。”

孤越金闭上了嘴，满意地轻笑一声，看到碧云君又抬头，凶狠地对他呲牙:“但今天这仇我几下了，往后就算寄人篱下，我也绝不让你有一天舒心！”

“好、好，你快点，我手好累啊。”孤越金轻快地说。

本来他收拾阿玦也是一时气急，吓唬吓唬这小子，到底是自己的骨肉，还长得那么像他，哪舍得真让他去见他娘？谁料正在找台阶下时，碧云君突然来了。

阿绿，是他的阿绿。他是最了解这孩子的，刚才说阿绿‘当断不断’，并不是乱说。这就是他这昔日徒儿最大的缺陷:在乎的太多、想要的太多，什么都舍不得，为了在乎的东西可以一退再退，连底线都能抛弃。

所以即使面对再多的花招诡辩、尖牙利嘴，他始终知道对方只是色厉内荏，只要抓住了对方在乎的东西，即使是再过分十倍的要求，那孩子最终也会答应。

不管他到多少岁、看起来有多强势，这个弱点还是一抓一个准——剑练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当断不断、不舍不得，他这辈子注定成不了大事。

成不了大事，但是却很可爱。

阿绿已经把陶罐揭开，一个豆子大的甲虫飞出来，落在他的指尖，周身泛着绿莹莹的光。

“我在此起誓，今年春天一定搬来金羽阁，往后也……也不再离开北地。一诺千金，决不食言。”

然后咬破手指准备点血成契。

孤越金默默叹口气:唉——看他的表情，该有多不情愿啊。可是为了阿玦，还是这样做了。好让人羡慕。

他不禁想，若是哪天他命悬一线，阿绿也会为他做到这样吗？恐怕不会。若是往前几年呢？或者往后几年呢？

但这没什么意义，毕竟他又不会弱到被挟持。

但他的这点妄想也没能安安生生想完，挂在他手上已经半天没动静的天枢，突然间剧烈地挣扎起来。他全没想到这小子还有力气，一时间差点没拉住。

“别作死！”他怒吼道。

碧云君也急了:“天枢别乱动！马上就好了！”

孤越金才勉力拉住天枢，突然遭到偷袭，肩膀后侧被人敲了一下，手臂瞬间酥麻，当即撒了手。

“谁？！”

天枢才向下坠去，旁边伸出一只纤细的手，稳稳地拉住了他的手臂，而后用力把他拉了上来，放在冰面上，随即挥出一剑，把孤越金逼退了几步远。

“凝玉？！”

“呵呵，是我。看样子错过了好多大戏，但，应该还不算来晚。挟持他吓唬别人，出息啊你。”凝玉转向碧云君:“仙君，你的小朋友安全了。我说了，富贵险中求，自由跟尊严也是。你一点险也不敢冒，怎么能不被欺负？”

碧云君望着凝玉，只觉得这张脸比什么美人都要亲切可爱，连眼眶都有些湿热:“仙子，多谢你了！”

随即抬手爽快地拍死了那只千金虫。

孤越金退远几步盯着这三人。手里的筹码没了，他能怎么办呢？虽然气恼，但也不能真在这揽江县郊外就跟碧云君和凝玉这二人起什么冲突。

算了，这回就算了吧，往后总有机会的。

他如此想着，打算暂且撤走。

天枢在冰面上站着，不说话，只低头默默地喘息着。

凝玉笑着对天枢说:“好小子，不错，就冲你刚才作死的劲儿，我看得起你！”

说着，还豪爽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

天枢之所以不说话，是刚才挨揍负了不少内伤，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连站着都十分勉强。

凝玉也看出他有伤，但没想到这么重，也不知道他伤在哪。

也不会知道自己刚好拍在外甥的伤处。

天枢被她拍得不轻，哇地呕出一口血。

连带着身体一抽。

连带着脚下一滑。

“扑通”一声掉进冰洞里，水花四溅。

岸上龙争虎斗了半天的三位长辈瞬间懵住。

凝玉被溅了一身水，愣愣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声音颤抖:“对、对不住啊……”

“天枢诶——”

“阿玦啊！！”

“捞！快捞哇！！！”

听见碧云君终于答应，孤越金表情稍微舒展了些，却没有放下天枢，而是单手从乾坤袋里摸出一只贴了七八张封条的小陶罐，丢给了碧云君。

天枢此时埋着头一动也不动，不是被施了咒就是伤势恶化，看得人十分忧心。

因此碧云君也只能压抑怒火，再次试图讲和:“唉——这真是没必要了。你要我回去，肯定也是愿意与我好好相处，那就别一会儿吓唬我徒弟一会儿又拿个虫子来恶心我，凡事都得讲个心甘情愿对吧？咱们各退一步，这虫子还你，你把我徒弟还我，开春以后我自己来北地，高高兴兴陪你一段时间，行吗？”

连雪江上的冰层有三尺厚，下面是刺骨的江水。虽然只是冰水不是岩浆，但这段江面平时水流湍急，就算现在冻上了，冰层下也是暗流涌动，人倘若掉下去，瞬间就会被冲走，在厚厚的冰层下根本没有机会再透出水面。加上冰面上雪层覆盖，岸上的人看不到落水者被冲到什么地方，也无法施救。

落水的人只能飘在昏暗的河底，仰望着坚冰外近在咫尺的天光慢慢死去，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所以天枢一旦掉下去就无法生还，这是一定的。

“你可以不答应啊，这就看你如何选了。”孤越金说着又换了一次手，改抓天枢的后领子，像拎猫一样拎着他。

“我说去肯定就会去，一言九鼎，干嘛要这东西来保证，恶不恶心？你信不过我？”

碧云君接住罐子:“这是……”

“千金虫。现场跟它定个契，徒弟马上还你。”

“就搬个家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两天冷，一开春我就搬来，行吗？你先把他放下。”

碧云君像被烫到似地把陶罐扔在雪地里:“你随身带这种东西？”

千金虫是一种很特别的南方虫子，名字取的是‘一诺千金’，也叫“叛徒虫”。千金虫能与人定契，寄生在人耳中，之后若是寄主言而有信、一诺千金，千金虫不仅没有任何危害，还能旺财运，并且最终会与寄主同生共死；但如果寄主食言而肥，此虫就会在寄主脑中蚕食、产卵，并很快杀死主人。

“我会提这种要求，正是把你当重要的人看。不过有些人我确实是不当人看的，比如这个，”他拍拍天枢的脸:“这家伙性格太讨厌，在我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不过到底会不会死，还是要看他师父你如何选。”

碧云君气得打哆嗦，从雪地里拔出剑来，狠狠在雪上劈了几下，头脑里却一点办法都想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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