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隐隐希望师父发现自己的出逃计划——这样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也有脾气、有骨气，不是会让人随便欺负还忍气吞声的小孩子。

现在他明白了，这多余的脾气有什么意义？

他多希望这时候师父能在身边陪着他啊！

他只想要家。想要轻松平和的日子，想要照顾和纵容自己的家人，想要做回任性的小孩子。

因为关的急，好像还把师父撞了一下。阿绿已经无暇去管这些，赶紧回到火盆前摆弄火镰，心里暗骂自己蠢。

他住在狮子台，信封放在这里，也不见得马上就会被发现，他何以这样急，非要今天毁掉信封？

其实说不上很疼，只是头脑里有一根绷紧许久的弦一下子断掉了。阿绿想起自己的娘，十五年前自己或许就差点被这样杀死，如今竟又是如此，当真毫无长进。

其时外面已经开始落雪，楼下还不断有琴声歌声遥遥传来，咿咿呀呀地转进他脑袋里。阿绿感到这歌声是什么怪物，正一口口吞噬着自己——昔年吃掉他娘的东西，现在又来嚼食他。

一想到眼前梦一样美好的场景随时可能被那封信打碎，阿绿就再也坐不住了。他装睡骗过师娘，然后马上离开狮子台，向林间小屋冲去。

只要毁了那封信，他就会有无穷的平静安详的日子来休养生息，为了那些，他必须拼一把。

然而现在他已经来了，还被师父发现了。师父已经起疑了，要是此时他不毁去信封，恐怕麻烦就大了。

师父被挡在在门外，少见的气急败坏。其实那一扇小门根本挡不住他，但他却并没有破门而入，而是站在外面喊话。

“开门。”他压着嗓子说。

阿绿一哆嗦，用力摇了两下头，却没出声，手忙脚乱地捣鼓着火镰。

“听见了吗？开门。谁教你把自己师父关门外的？”

阿绿还是没出声，心脏砰砰直跳，心里越是急火就越点不着。

“好好的狮子台你不待，专喜欢往这地方钻？”孤越金强压怒火似地深吸了一口气:“我数五下，自己过来开门:一，”

阿绿急得快哭出来了，手上一用力，指尖被划了个口子，终于把木柴点燃了。

他赶忙把火扇起来，把信封放进去。信封也是潮的，但总算还是燎着了。

“三、四……”孤越金又数了两声，突然吸吸鼻子:“你在烧东西？”

阿绿用力扇着风，催促着火焰快点吞噬掉整个信封。师父知道他在烧东西了，那也没关系，只要赶紧把这确实的证据烧了，之后怎么解释都行。

没想到门外的师父却突然怒了:“你在烧什么？！开门！！把门打开！”

信封终于烧成黑灰，阿绿松了口气，四肢发软地朝门走去。

没想到刚站起来，门突然被强行破开了，气浪扑面而来，崩开的木片与阿绿擦身而过，他愣在原地，看着门口的孤越金——因为逆光，师父的身影是深灰色，像一尊坚硬的神像，并且没有表情。

身后“咣当”一声，阿绿陡然惊醒，回头看，发现是木片碰翻了火盆。但因为火是刚生起来，散落的燃物并不多。

还没等阿绿反应过来，孤越金已经施法灭掉了火，然后用力抱住他。

“师尊对不起我——”

“你怎么想的啊！”孤越金在他耳边哑着嗓子吼道:“跟为师回去，真就比死还不如吗？！”

“……哈？”

阿绿愣住了。师父他是不是……想错了什么？

拖着病体一个人跑进树林里，一反常态地违拗师父不肯开门，躲在屋里闷头点火，还把点着的炭火弄得满地都是——虽然不是他故意的。

师父该不会以为，他是想自焚吧？

虽然不是时候，阿绿还是差点笑出来。这时孤越金在他耳边继续说:“你师娘什么都不知道，以后药也会好好买给你；你要是实在讨厌狮子台，想要搬出去，也没什么不可以；就算是在这山上待腻了，想要下山去，为师也可以帮你安排……我就算做错过一些事，但始终是希望你好好的……”

“还有你的剑，为师知道你肯定舍不得，刚刚下山，把它赎回来了。以后需要用钱就说，不要自己去承担。”

阿绿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扫地上的灰烬，确认那封信已经完全被烧毁，绝对无法辨认了。

孤越金还在继续说:“你也不要再藏着掖着，过两天我要设一个宴，专门庆祝你成了坤的事，让所有人都知道，但谁要挑你的不是，为师就去割了他舌头——只要你高高兴兴的，我那点虚名不值一提。”

阿绿听见这话，眼眶一阵发热。他又看了一遍灰烬，然后闭了闭眼，用力回抱师父，在他耳边轻声说:“弟子怎么会讨厌狮子台呢？”

“我从来……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离开狮子台、离开您。我还等着您收我为义子，我还等着师娘有了孩子让我当大哥……”阿绿在师父的耳边轻轻蹭了一下:“我永远跟着您。”

两人沉默了一阵，阿绿继续说:“弟子的事没有必要告诉别人，知道您这样打算我就很荣幸了。”

阿绿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灰烬，咽了口唾沫，试探着说:“师尊，咱们把不好的事都忘掉，重新开始吧。”

师父没有说话，拥抱着他的手臂又紧了紧，勒得他几乎有些晕眩。

阿绿几个月来第一次真正放松下来:结束了，终于结束了，一切都会回到从前。

森林里的乌鸦落在屋顶，发出“嘎嘎”的鸣叫。阿绿的目光越过师父的肩膀，越过积雪，越过桦树林，与天边的雪峰沉默相对。雪峰上，积雪正化作融融的溪水，一寸一寸，淌过山涧和田地。

春天真正到来了。

那个时候，十四岁的阿绿真心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好运的少年，以为自己已经跨过了这辈子最大的坎坷。

以为未来的年年岁岁，都会像过去一样平坦顺遂，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后悔和遗憾。

他刚醒时思绪不够清晰，直到确认师娘还蒙在鼓里后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一直扎在自己心底的另一根刺。

南方有红宝石样的石榴，有绿叶不凋的奇景，有无数精致秀美的山水楼阁，但那些东西，通通都不属于他。

阿绿就是在那时意识到——自己原来从头到尾就只是生气，从未真的想一个人下江南去。

阿绿冲进小屋，找出信封，点火。引火的绒线受了潮，半天点不着，阿绿正着急，突然间后背一凉，有种特别不祥的感觉。

他回头一看，吓了一跳——窄小的门洞外，师父正面色铁青地向小屋走来。

阿绿短暂地跟师父对上了眼神，一时间不知哪来的勇气，扑过去一把关上了门，插上门闩。

结束之后婆婆拿掉他嘴里的布团，问他感觉如何时，阿绿只吐出一句话:“我不去南方了。”

是的，休养生息。阿绿想清楚了，是昨晚顿悟的。就是他躺在昏暗肮脏的小屋子里，咬着布团看老婆婆熟练地用浸过酒的铁钎子插进他的下体时。

师娘说师父昨晚到处去找他，阿绿推测师父一定去过林间小屋。小屋里，还存着那封朱墨写的陈情书。

但师父肯这样对他，说明那个信封仍没有被看见。

阿绿匆匆离开狮子台，奔跑在铺满厚雪的杉露林间。脚步有些虚浮，喘息也特别凌乱，体内还不断传来令人心惊肉跳的刺痛感。但这些都顾不得了，阿绿只想快点赶到那里。

也就是说，阿绿眼前的一切，温暖的狮子台、香喷喷的被子、师娘温柔的护理，全都是建立在一个误会的基础上——师父以为他还是单纯无瑕，这段时间的异动都是为了凑钱落胎，被逼无奈，并未真的想背弃师父。

虽然师父昨晚没有发现那封信，但难保他今天不会回过神来再去一趟。说是下了山，万一只是借口呢？也许他现在就在去往小屋的路上？

他甚至想，只要能让师父一直像过去那样对他好，真正收他为义子，就算用一些不光彩的代价去交换，他也愿意——那是错的，他知道。但报应总会来得晚一些，在那之前，只要能让他厚颜无耻地继续享受师父和师娘的照顾，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总而言之，阿绿必须赶快去毁掉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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