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年纪闯祸无数，无视就是最有效的反击。

“哑巴啊你？！”林落彬撇撇嘴，用肩膀撞了她一下，大摇大摆地走了。

课间休息，谈得来的同学自然地分成了几个小组。一大群男孩围着林落彬看他咧着嘴表演吞墨水，紫色墨水沿着他的嘴角流下，活似美漫中的小丑，不断传出激动的惊呼声。

林落彬除了擅长体育，一无是处；他的恶作剧在整个街道都是出了名的。前不久用刀片划破一辆临时停在街边的轿车轮胎，被抓了现行，连带父母一起进了派出所的小黑屋回炉改造了一番。

彼此明白这个眼神的含义。

踏进家门，齐玄峙的奶奶正在哼哼唧唧哭泣。已经习惯在这小小的家围绕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总有闹不完的别扭，她什么也没问，“噔噔噔噔”上木楼梯的脚步音更加刺激了老人家，哭声更响了。

齐玄峙黑着脸，加快脚步。

“下课了你倒是走得挺快！”林落彬冲上来搭住她的肩，整整高出齐玄峙一个头，“怎么跑步的时候总是一副没吃饱的样子？”

“喂！”一个长得壮壮的男孩快步靠近，皮肤黝黑发如飞蓬。

哼，林落彬。

齐爷爷丢下报纸，闷闷不乐出门去。老一代很少人有恋爱的机会，多数人按部就班，结婚生子，世界就一个屋子这么大，好似樊笼，呆久了就窒息。

“我妈一辈子不容易，她年轻的时候吃了很多苦的！她这把年纪了，是该享享福了！你多听听他的话，她就顺心一点！”

“她以前吃的那些苦，和我没有直接关系！”

娄虹勤坐在床上生着气。齐大群在她的身边，说话时连头都不抬起来，齐玄峙推门而入。

“小玄子回来啦！”

齐大群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齐玄峙传了老师的话，父母的反应不出其所料——谈钱色变。

娄虹勤：“又要买书？！”

“老师说往年考试是从这本书里面抽的题目，只是改改数字……”

齐大群：“你们老师还真好意思啊！不像话！不买！”

“爸爸……”

娄虹勤：“你实在需要就问要好的同学借来看几天。”

“会影响别人学习的。”

齐玄峙没有要好的同学。

娄虹勤：“书店里总有吧？翻一翻也不会占用很长时间。”

“其他同学都打算付钱买的……”

齐大群被「其他同学」四个字刺激到了——

“都是这帮愚蠢的家长们把学校和老师给惯的！白天人五人六地坐在写字楼格子间，逮着个机会就到处抱怨职场内卷，说什么要觉醒、要反抗，晚上一回到家里撸起袖管带头就来卷孩子！”

“卷……孩子？”

“我不明白那群人在焦虑什么？美国总统就一个，金字塔尖就那么几个位置，这世界上99%的人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们应该很清楚才对。这读的又不是什么贵族私立学校，大多数的家庭不过是工薪阶层，比我们又好不到哪里去，孩子的未来也大差不差，这都是简单的概率问题，他们却在焦虑着精英家庭才该焦虑的教育问题，呵呵！指望鸡窝里出凤凰？自欺欺人！”

骂爽了之后才感受到了一旁落寞的眸子，娄虹勤安慰道：“小玄子，学习上爸妈不逼你，你尽力就行！你也别给自己找罪受，知道吗？”

他们以为女儿会抱住自己大腿高呼“万岁！”——但，并没有发生。齐玄峙面无表情坐到角落里，打开书包，拿出课本，写作业，齐大群和顾敏虹面面相觑，担心女儿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第二天，娄虹勤依然5点起床，穿梭于湿哒哒的菜场，与小摊贩们锱铢必较。一到家又不停歇地忙碌于油烟味浓厚的灶台前，和锅碗瓢盆打交道。一年到头挣得的钱，不舍得买一件像样的大衣，永远一双平跟单鞋，鞋帮都快踩没了，如壮志尽消。

小猫过了七天就会睁开眼睛独立觅食，在人类陈腐的观念中，女人一辈子就像只寄生虫，她们只被要求从父亲的家走入丈夫的家，最后住在儿女的家，永远没有属于自己的落脚点。穷养的女孩成熟的也早，齐玄峙看在眼里，很清楚妈妈的人生不是她想要的人生。要摆脱命运的预设剧本就要证明比同龄人优秀，而唯一衡量的标准就是学习成绩。

她想过问爷爷要书费，爷爷曾经是一名记者，向来支持自己读书的，但是爷爷的钱被奶奶掌控着。思前想后，只好去书店蹭书看。

象牙塔是简版江湖，考分和名次巩固着一个学生的排位。她不再愤怒，也绝不向人抱怨、灭自己志气，父母给不了的那就自己去争取。

她一开始只想要好好读书，同学们渐渐服气，林落彬也承认她有独善其身的资格。后来她想证明自己各方面都不差，所以竭力抹去肉眼可见的污秽。莫欺少年穷，穷不可怕，可怕的是耻于贫穷。

这种“自力更生”很快变了味。

书店除了铺天盖地的教辅书籍，中心位置展出一系列写给小读者看的课外读物，故事极之无聊，低估儿童的智商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幸好业界良心还没有摈弃经过了岁月考验的经典读物。

齐玄峙的床头柜那几本被翻烂得不成册的童话书神奇般地焕然一新，并不断有新书把小书架塞得满满当当。

—·Ψ·—

语文课上，她单手托腮眺望窗外，另一只手的食指地在桌面上滑来滑去，看似无聊至极。突然一声惨叫划破了空想，目光循去，见班长符岱屿已经吓出了蒙克的那副世界名画。

经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之后，大家才知道刚收齐的课外培训费钱没了，同学们纷纷交头接耳。符岱屿摘下眼镜，掩脸抽泣。

班主任的第一反应不是安慰这群学生，而是先重重地关上教室的门——

“彭！！”

声音之大惊动了隔壁正在做随堂小测验的班级，那监考老师也恰巧正处在无聊的放空之中，着实被吓得不轻。他随性地溜达出自己的教室，隔着窗户看这边的西洋镜，只见这班级里的每一个学生都是一副紧张兮兮的表情。

瓮中捉鳖，关门打狗耳。

他们怔怔地看着班主任老师重重地锤击讲台发出沉闷的轰鸣，承受着她犀利的眼神。

“同桌互相检查书包和课桌！”

一声令下，同学们立刻悉悉索索地行动了起来。

符岱屿和林落彬二人的书包和课桌被她亲自彻底地检查了一遍。没有任何发现。但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就结束。

只要调监控就一定都能查出来——诚然，没出事的时候，这不叫“监控”而叫做“监护”，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所以在调监控前，班主任讲了一番大道理，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变化，最后把目光定格在嬉皮笑脸的林落彬的身上。

还在怀疑我吗？！林落彬收起笑容，后背不自觉地蜷成了弓形。

班主任用手指着黑板顶端的黑色摄像头，发出了最后通牒，“若是逼我查监控把他捉出来，那就不好意思，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学生们的表情又有了变化，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但是仍有人无动于衷，比如老油条的林落彬和一贯麻木的齐玄峙。

班主任却很自信：孩子到底是孩子，再不像孩子的也还是孩子。

看监控录像之前，林落彬的嫌疑最大。但从监控录像来看，他的嫌疑最小，坐在角落的他一整天都没有接近过符岱屿，那三张纸币也是揉成团扔在他脸上的。继而在符岱屿身边停留过的学生都受到了怀疑，但反复看了多次，没有发现明显的异常，若没有铁证，当然不该怀疑任何一个学生。

这还没完。

回到家已经九点，齐玄峙前脚才一跨进家门，就看到齐大群一脸严肃都守在门后——

“书包给我检查！”

“怎么了？”

齐大群拉着一张脸粗暴地翻起书包来。没有发现班主任电话里说的什么“塑料袋装的一袋钱”，显然松了一口气，也懒得解释。

齐玄峙的嘴角翘起微微上扬的弧度。

第二天同学们聚在一块儿一讨论，方才知道班主任给所有家长都打了电话说了这件事，并不是特别针对谁，或者说，并不显得特别针对谁。

“难怪我昨天一到家就被我爸暴打了一顿，也不说什么原因，莫名其妙！”林落彬撩起袖管，给他大家秀乌青，“哼，我还以为认定是我干的呢！原来大伙儿都被怀疑啦~”

“你爸这叫「刑讯逼供」。”

“不过，林大哥，我们还真的以为你就是这个神偷呢！”

“啊？……神偷？”

“对啊，太神奇了，监控也发现不了。”

“老子家里开店，有的是钱，不屑你们脏兮兮的钱。鹅呵呵呵。”

“那八成就不是我们班里的人干的吧，谁都不像。”

“你们傻？哪有什么神偷？！就是班委他们私分了！”

“可是，你看符岱屿都哭成那样了……”

“切，装的，别信。”

“你别污蔑好人！”

符岱屿终于坐不住了。林落彬满心以为自己是为了他挂了彩，一肚子怨气一触即发，他还往枪口上撞。

林落彬跳到符岱屿跟前，抓住他的衣领将他勒起：“跟我道——歉——！”

一干班委们没有一人敢出头，要么两眼死盯住课本，要么漫不经心地聊天，均对班长的落难作无视状——一群小小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众人起哄：“眼眶红了，要哭啦？林妹妹似的。”

“大声地哭出来，就让林大哥放过你～”

小小年纪已经深度近视，没了眼镜的符岱屿脸涨得通红，茫然的样子仿佛被当众扒了衣服般不自在，终于撑不住面子，不争气地哭了。这让林落彬消了气，他弯下身捡起眼镜给符岱屿带上。符岱屿忙扶住眼镜，仿佛他的精魂所在。

林落彬搭着他窄窄的肩膀，宣布：“听着，符岱屿改姓林，以后，他就是我妹！”

“恭喜林大哥今日喜提小妹一枚~”

“林岱屿！林岱屿！”

女生们都躲得远远的，只有齐玄峙坐在原位全程竖着耳朵在听。她最同情班长、天才这类一号人物，因为有无数人等着看他们犯错出丑——甚至没错找错，鸡蛋里挑骨头；在他们落难的时候，幸灾乐祸。

“叮铃——”

班主任走进了教室。

“今天要把昨天落下的进度补上去，认真听课。”

她好像已经筋疲力尽，看向这群学生的眼神空洞而没有落脚点，好似在看陌生人群。

培训费风波不了了之。

第二天，他们就没再见过符岱屿，他转学去了一所私立学校，不少同学那时才知道，原来他们欺负的是个低调的富二代公子哥，他爸爸是金融圈做证券投资的大佬，符家小少爷一顿生日宴席的开销就超过林家纹身店半年的收入。此事惊动了校长，班主任对林落彬的态度越发地严苛，林落彬人生第一次感受到了身高之外的“差距”，“大哥”当得越来越心虚。

齐玄峙也在慢慢成长。她在床头贴了一张世界地图，周围围了一圈精彩纷呈的旅行杂志彩页——山川大海，怪石嶙峋，大自然经年累月鬼斧神工的创作，都是些人迹罕至的美景。

老房子的墙壁经历了时光的撕裂出现了缝隙，在美丽的壁纸掩盖之下，还在不断滋生着暗绿色的霉斑。瞬间的毁灭不至于令人担心，但缓慢的腐蚀才让人恐惧。

她羡慕人家小孩身上一套套靓丽的衣着——反观自己，没有一件东西不是旧的，穿得最多的是蓝白相间的运动服，瘦骨嶙峋的身材几乎完全消失在衣服里。

“长得像难民似的，”来了，“我就知道，你是吃别人的剩饭长大的吧！？”

齐玄峙瞪着林落彬，但也仅此而已。三三两两的同学从身边陆续走过，视若无睹。其实，这两个人都住在桐秋里，一个家里开小饭馆，一个家里开纹身店，小饭店生意日益红火，纹身店生意冷清，但说到底都是无权也无实力的底层，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班主任走进来，一眼看见靠门的角落里半张脸成了紫色的林落彬——竟然没有发作。

“马上期中考试了，要买呱呱顶出版社的数学辅导书的同学，下周三来交费。”

说话时，她习惯一只手在空中小幅地摇晃。突然，那只手悬在半空，她的目光在齐玄峙的身上停留了足足五秒钟。

齐玄峙瞥了他一眼：反穿着校服，双肩耸起，才一下课便迫不及待地暴露本性，他无非是来奚落自己的。

“等一下嘛！小玄子。”

体育课上跑步她跑了50米就慢下了脚步，拖在队伍的最后，体育老师盯着她狂吹口哨。

“集合！”一声令下，同学们以鸭子的碎步迅速站成两排。

齐氏三口住在桐秋里深处的15平的阁楼间，阁楼间天花板是斜的，向外探出老虎窗和对楼的距离只有两米不到，但彼此总是拉上窗帘，上了小学后，齐玄峙才真正意识到什么叫做“差距”。

“200米都无法坚持的人，人生的难坎也未必撑得过去！解散！”

拍拍手，齐步走。

女孩们凑在一起展示各自漂亮的饰品，聊无聊的八卦，坐在墙角的齐玄峙掏出铅笔盒里的小镜子，镜子里自己一头乌黑如马鬃的头发乱蓬蓬地缠成一团，只是用一根皮筋随意地扎在脑后。

上课铃声如同警铃大作，学生们迅速各就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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