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亮当时就冲出了棚子，而梁通则立刻冲向了姒月姬。

也许这就是医者和非医者的区别。

卜亮站在棚外，看到冲出来的只有他自己，着实有些尴尬。既然进去也帮不上什么忙，他也不想在正尴尬的时候再进入棚子里，于是想了想，干脆去找伐木做浴桶盖房子的那些人报信。

然后姒月姬就突然发病了。

那蛊虫本就微小，且行动速度很快，一转眼就消失在姒月姬体内，不见了。

如果不是律坤和蛊虫有紧密的感应，大概短时间内都不会有人发现。

姬云继当时就要晕过去，但他没有。

姒月姬还没死，他就不能晕，要尽量多陪着他。

按窦贤赋的说法，这次姒月姬之所以又发作，就像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终究是撑不住了。

“不是还有两三个月就会醒吗，怎么会撑不住了？”姬云继问他。

就连律坤也是在蛊虫喝了太多血，发出类似“撑死了”的信号之后，他才发现。

律坤当时都要疯了，一边低声告诉其他人，一边就去找那蛊虫。

可那蛊虫微小，又受姒月姬脓血的蛊惑而不肯回应他的召唤，更要命的是，中蛊容易难解蛊，就算蛊虫肯回应律坤，也得找到合适的出口出来，否则若任由它乱钻，那姒月姬不一定会受什么损失。

偏在此时，梁通回到棚子里了。

那一刻，棚子里静极了。

梁通只以为是姒月姬情况太危险，趁机把了一下脉，那脉象就如梁通后来跟其他人形容那样的“行将就木”，故而他也未多想。无广告网am~w~w.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窦贤赋，他让丛明和梁通立即准备药材，从而又把梁通支了出去。那些药材其实窦贤赋手头有备好的，丛明知道，但梁通不知道。他只知道情况紧急，因此窦贤赋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也不多问，怕打扰他。

然而姒月姬需要的药材虽然多，但能把梁通打发出去让他现场准备的却有限；后来窦贤赋实在也想不出该让他们准备什么了，就随便指些草药，当时根本没想到后来药浴还能用上。

棚子里的人正焦急地试图在姒月体内寻找蛊虫的时候，姒月姬忽然醒了。

是能睁眼能说话能活动的那种醒了。

他先睁开眼睛，扫了一眼围着他的人。

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的姬云继发现了，但他以为自己眼花。

然后姒月姬发现了律甲，他动了动手指，伸向律甲的方向，很快就没有力气再动了，只能指尖颤颤巍巍地坚持指向律甲。

姬云继心中先是酸了一下。也许是过于麻木了，他竟能理智地提醒自己，酸得完全没有必要。然后他告诉律甲，姒月姬似乎有话想对他说。

这下大家才发现姒月姬醒了，顿时都惊了。姬云继也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姒月姬不是撑不过去了吗？怎么醒了？

但此时容不得他多想，最主要的是，姒月姬想要说什么。

律甲以为他被蛊虫折腾得痛苦了，弯腰想问问他哪里难受，能否感觉出蛊虫在哪儿。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姒月姬只说了三个字：“我，血饲。”然后就又晕死了过去。

短暂沉默之后，姬云继问：“窦神医，他怎么会醒了？又为什么晕过去了？”

窦贤赋僵着脸说：“可能，嗯，可能是回光返照吧。”

这是实话，窦贤赋此时也不想骗他了。

然后就又是沉默。

这阵令人压抑的沉默所经历的时间并不长，但因为必须得出个结论，所以反而好像等了好久，姬云继才终于下了决心。

“好，就让月姬血饲吧。具体如何做，你们安排。”

姒月姬也许是回光返照，那就是说，他必死无疑。也许不是回光返照，但对熟知医理的姬云继来说，那么想那等于是自欺欺人。

他不想接受姒月姬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事实，又无法忽视众人对姒月姬的帮助，因为这毕竟是姒月姬的遗言。

姬云继面上麻木，心中却是天人交战。就算他决定助姒月姬完成这最后的心愿，他也怕自己不忍看姒月姬死前还要受折磨。

其他人心中五味成杂，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特别是律甲和律坤，哪怕姬云继允许他们用姒月姬血饲，那，然后呢？

然后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着，看蛊虫自己在姒月姬体内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之后，曾经一度，姒月姬是死了的。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和刚上山时死的那种状态差不多。

只是这一次，窦贤赋没有咬着牙说能救。

能救一次，却救不了第二次，就好像油尽灯枯，燃尽了，就灭了。

怎奈即便是这样，也是不够的，为了他体内的蛊虫能继续吃到鲜活的血肉，也为了暂时稳住鹰空，窦贤赋还得再给姒月姬加了狠药，让姒月姬又有了极为缓慢的心跳。这一次，就好像把整个油灯都点燃了，然后就会真的什么都剩不下了。

之前姬云继要么把着姒月姬的脉去感受，要么一直盯着他，希望看到一点好转的迹象，可这一次，姬云继再不忍心去看，去感受，就只是趴在姒月姬盖着的湿冷的棉被上，感受姒月姬的体温和自己的心，一起变冷。

尽管姬云继下决心很是决绝，但当近晚时看到那蛊虫带着十几个小蛊虫从姒月姬肠道里又爬出来的时候，姬云继还是太过伤心，晕了过去。

律甲和律坤却是大为震惊，因为此时他们才能确定，那蛊虫的确是冲着毒血去的，而他们实在想不到居然会有蛊虫喜欢排出去的毒血。

至于蛊虫为什么现在又出来了，他们也想不明白，只能猜测：因姒月姬身体太弱之类的缘故，实在不适合它们生长，所以它们吃过大餐以后，又回到老窝，也就是律坤的体内去休息了。

更令人震惊的是，蛊虫出来之后没多久，姒月姬竟渐渐有了自动的心跳和呼吸，而且比发作之前还要平稳些。

“这，这……还是回光返照吗？”皇甫秀山问。没见过这样的回光返照啊？

这题，窦贤赋也不会了。

因为碰到不会的题了，他有些烦躁，随手抓过姬云继的手搭在姒月姬的脉上。

姬云继感受到姒月姬的脉搏，又悠悠醒转了。

他摸着姒月姬的脉摸了好久，最终什么也没问。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不如干脆不抱希望。

窦贤赋见姬云继什么反应也没有，犹豫了一下，说道：“我现在也说不好月姬为什么会好转，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回光返照，也许正是蛊虫吸食了月姬体内残余的肠毒，才给他留了一线生机。”就好像阴错阳差，又在油灯里填了一点灯油。

窦贤赋看着姬云继，又犹豫了一会儿，才快速地继续说下去：“不管怎样，月姬肠毒反复，是因为肠毒已经浸入他的全身，却只能靠肠道排出，是以总是没法彻底排净。现在既然那蛊虫喜欢月姬体内的肠毒，且他体型微小，可以钻进月姬全身各处去吸食毒素，所以我以为，就算不为了血饲，也应该让那蛊虫多来几次，直至肠毒被他们吃净为止。但是，月姬现在这好转的状态若让鹰空发现了，不仅他们会加强戒备，我们也没办法继续找理由在月姬身上血饲。所以，我打算用药抑制月姬的好转表象，不过这势必会对他的病情有影响，有多大影响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目前彻底给他排净毒素唯一的办法。”

窦贤赋停顿了一下，问道：“云继，你以为如何？”

窦贤赋罕见如此严肃，但姬云继听完，却没什反应，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难以决断。

这时梁通从外面进来，见姬云继又搭上了姒月姬的脉，以为有了什么变化，反射性地也要去看看。皇甫秀山状似自然地从窦贤赋手里接过姒月姬的手，梁通知道后面还有律甲和律坤排着，还有丛明自然也要先看一眼的，等轮到他不一定是什么时候，也就没在意。

丛明有时极为单纯，有时又过分精明，当时就看出他们神情有一丝不对。他把梁通支出去，窦贤赋快速把情况告诉他，他才知道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他对姬云继说：“咸豆花向来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才会治好很多不治之症。你要不，再信他一回？”

倘若姒月姬一直是之前那种凶险的状态，姬云继反而容易下决心，但现在他的状态比之前明显好转了，却要把他往凶险的路上推，姬云继实在难以接受。

他心想如果是姒月姬，定会冒这个险的，他有那个勇气去承担风险。

姬云继觉得自己笑了一下，其实他连嘴角都没能扯动。

姬云继点点头。

他决定了，这次，他要跟着月姬的想法走。

窦贤赋急忙给姒月姬配制抑制他生命表象的药。姒月姬现在非常脆弱，所以药量也极难把握，少用一点，则起不到抑制的效果，多用一点，则可能因为抑制过头而死去。

差别只在毫厘之间。

窦贤赋却更兴奋了，犹如嗜武之人遇到难以战胜的对手会更燃起热血，窦贤赋碰到越难的病，就越会爆发小宇宙，那毫厘之间的药量，很快就就被他无惊无险地试了出来。

生命受到抑制，就要从别的方面补回来，窦贤赋这才想起上午吵着要的浴桶，也想起他打发梁通去准备的乱七八糟的药草，还没来得及找到借口。他又吩咐了几样必备的药草，之后的药浴就变得顺理成章。

这些事，除了棚子里的人，外面的只有丛明知道，连刘仁抚都不知道，就怕他一旦知道了，就哭得不像了。

姒月姬药浴之后，窦贤赋没合眼地看护。约三个时辰过去，就到了后半夜，他发现姒月姬的脉象有所好转，就知道那抑制的药劲已过。

他正打算再加量，却被姒月姬制止了。

姒月姬在窦贤赋手心写下几个字：“你能引发肠毒吗？”

窦贤赋便明白了，既然打算利用血饲清理肠毒，不如现在趁姒月姬好转，干脆引发肠毒发作，让蛊虫越早进去清理越好。

是以以后每次姒月姬肠毒缓解的间隔时间都是三个时辰左右，是因为窦贤赋给他用的抑制药物的药效每次能持续三个时辰左右。

律甲和律坤继续研究血饲，只是这走向完全在他们意料之外。

血饲，从另一个角度讲，是反复激怒蛊虫，直到他们狂化。可现在这喜欢血毒的蛊虫，是高高兴兴去吃大餐，心满意足回来睡觉，别说激怒了，人家幸福着呢，所以这第一步，等于还是没有迈出去。

没想到，第二次就发生了变化。也就是窦贤赋后半夜第一次人为引发肠毒那次，母蛊似乎吃够了，不肯再去吃了，只想睡觉；它的子蛊大概是因为还没长大，控制力差，又去吃了。而且大概因为没有母蛊管束，它们在姒月姬体内打起来了，阴错阳差地完成了选择蛊王的第一阶段。

此后每次在姒月姬肠毒发作的时候，蛊虫们就会经历饲养、育蛊、决出当时的蛊王等等不同阶段，相应地，姒月姬肠毒的发作时间也受蛊虫的影响而长短不一。

然后，三天后，仅仅三天后，因为姒月姬体内实在没有残余的肠毒了，这种另类的血饲也实在没法再进行下去，窦贤赋才不得不放弃人为引起肠毒发作了。

于是血饲的进程又卡住了。蛊王已经选出来，也相对容易控制，然而远远没到狂化的程度，根本没法主动攻击鹰空的高手。

但也并非一无所用。它们的弱，在于很难直接攻入敌人体内，但只要能进入敌人的体内，那它们的攻击力就几乎是无敌的，因为这种蛊虫，恰巧是神秘组织所用的、爱攻击脑部的那种蛊虫的亲戚。

他们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让蛊虫在敌人不知不觉时进入他们体内。

由于姒月姬失血实在太多，窦贤赋其实一直都在考虑如何给姒月姬快速补血。那天也是他灵光一现，想到可以尝试将一个人的血液输进另一个人体内。

律甲律坤意识到这是个很好机会，或许他们可以趁机鹰空的人用蛊而不被发觉。

他们抓住时机，在第一次让大家留血试验的时候，就用了蛊。这时蛊虫不狂化的优点就显现出来，即有可控性，没有一个鹰空以外的人中蛊。

他们还不放心，先在野兔身上偷偷尝试了一下，证实确实是有效的。

但律甲并未急着催动蛊虫，直到窦贤赋让他们给姒月姬输血到满意的程度之后，他才催动。

窦贤赋见事成，来了兴致，非要由他说出禁忌，这才有了之前窦贤赋装X的一幕。

律甲律坤父子尝试血饲，可是在最初就遭遇了瓶颈——蛊虫不肯吃。这步进行不下去，剩下的什么都是白扯。

当时卜亮和梁通正拿着衣服琢磨，怎么能给这棚子好好挡挡风，又能让里面气味快速散出去。

很矛盾的命题，难啊。

也是因此，当唐文舒和唐雨沐把刘仁抚拉出棚子的时候，他也跟了出去。刘仁抚毕竟年纪也不算小了，梁通怕他伤心过度，可别出什么事。等刘仁抚情绪平稳了些，梁通才又回到棚子里。

这段时间可能只有一盏茶的时间，但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律坤的一只蛊虫受血腥气吸引，竟然如发疯一般去吸食脓血。

姒月姬若死了，那他也没必要晕了，直接一起死了算了。

窦贤赋说：“看来我估计错了。”

大家甚至没来得及太过焦急，鹰空十人就一齐过来探望了。皇甫秀山等人知道，这一次他们可不好打发。怎奈前三天姒月姬的病情过于紧急，大家都没有心思多想别的，现在只能暂时先把鹰空安抚下来。

什么不要把棚子挡得过于严密，什么让侍卫去和鹰空一起盖房子，都是皇甫秀山顺着他们的话头说的，缓兵之计而已。

九天前。

窦贤赋倒是真想要个浴桶，他直觉这次姒月姬会很难恢复，所以不管什么措施，越早用上越好。

谁都没想到当天姒月姬就再次发作肠毒，和上次发作仅仅相隔三天，且是在上次发作时就已经基本排净肠毒的前提下又发作。

梁通和窦贤赋、皇甫秀山、律甲、律坤一起围了上去，但梁通却被刘仁抚拽到了一边，然后刘仁抚挤进了他的位置。

梁通并不知道刘仁抚是姒月姬的叔公，但当刘仁抚听窦贤赋说姒月姬“撑不住了”的时候，顿时涕泪横流，梁通也就明白了，刘仁抚与姒月姬之间的关系远比他想得更为亲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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