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那温馨的画面一遍一遍地翻覆着，面对那人的问题，“我愿意”的最后一个字，季洵始终说不出口。

那人像是察觉到了季洵的想法，沉默了许久，最后像是不死心，再次恭敬地问到:“为了大秦，您愿意一辈子隐姓埋名吗？”

您，愿意一辈子隐姓埋名吗？

季洵回答，《诗》云:宜尔子孙承承兮，贤惠的母亲能使子女贤能，便叫他季承吧。

季洵再往周围一看，并没有什么办公室，也没有教室，更没有什么土坯村庄，有的，只有熟睡的人们。

季洵一摸脸庞，发现泪水早已沾湿了自己的脸颊。

季洵抬头看向讲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望向他，季洵擦擦眼睛，然后兴奋地开口叫到:“师父？”

可是他擦完眼睛之后，那位老者已经不见了，场景已经变换成了一个办公室，而他，端坐在椅子上，面前摆着一杯刚泡好的茶。

门前的窗户上映照出一个少年的模样，像季承，又不像。

季洵将大门一推开，然而并没有看到自己的床铺以及桌椅，而是看到了一群学者模样的人，在教室中围着一堆的器材匆忙地打着算盘，不时有人起身跑向别的地方，但是更多人是不停地满头苦干着。

旁边的季承并没有因为这声大叫惊醒，吧唧吧唧嘴巴，挠挠背部，翻了个身继续睡，至于更边上的人，也睡得正香。

“原来是个梦啊。”季洵擦了擦满是虚汗的额头，若有所思。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今已亭亭如盖矣。”季洵默念着读过的一篇文章，感同身受，泪作倾盆，无声地哽咽着。

许久，季洵终于平复了心情，突然，听见了悠扬的箫声，凄凄兮似有离别之意。

“是何人？”季洵站起来，循着箫声走到一个拐角，看见了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或者更确切地说，书生打扮的李斯。

李斯看见季洵来了，停住了吹奏。

“打扰师弟清梦，师兄在此陪个不是了。”李斯说到。

季洵以为李斯说的打扰是说吹箫的事，没多理会，只是讶异李斯会叫自己师弟，便问到:“师弟？何从说起？”

“和阁下一样，我也在甘泉学宫读过书，我痴长你一段岁月，故托大唤你一声师弟。”李斯回答。

季洵皱眉，又问:“师兄如何知晓我在甘泉学宫中读过书？”

李斯将箫收好，随手划出一道结界，说到:“我看过你的档案。”

季洵瞬间炸毛，明白了刚才的梦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梦。

李斯从兜里拿出一包包装纸上啥都没有的烟，抽出一支，递给季洵。季洵漠然，接过烟，手指一捏引火诀，将烟点燃，滋滋地猛吸一大口，结果直接被呛住了。

李斯笑笑，给自己也点了一支。

两人坐在街角上抽着烟，像是两个街溜子。

良久，季洵问到:“我在学宫的时候很喜欢看藏书阁里的小说，尤其是《遮天》，只是可惜没能读完，不知道后来叶凡如何了。”

“叶天帝这般人物，自然是修成红尘仙了。”李斯回答。

季洵有点相信李斯说是自己师兄的说法了。

“还未问过师兄名讳。”

“姓李名斯，如今丞相府长史是也。”

季洵惊了一下，随后又苦笑到:“贬谪之人，怎劳得上长史大人大驾，只需一封书信即可。”

李斯吐出一股烟雾，将烟弹了弹，磕去烟灰，说:“若是没入你梦中，我差点就信了你说的。”

季洵对李斯的话不置可否，说到:“非要我不可么，我现在不过一村夫，脱离社会许久，哪里跟得上节奏。”

“朝廷想和齐国一样，在域外战场弄一群整合起来后能巡视整个洪荒的研究所。”李斯说到，“那个地方，能上去的科研能力不如你，科研能力比你强的上不去，所以，只能麻烦你了。”

季洵一根烟吸完，将烟头丢在地上踩灭，又问李斯讨了根烟，继续吸着。

李斯将结界散去，放跑弥漫的烟味，接着又划拉出一道结界。

“我不答应，我儿子才十一岁，学都没上。”

“你儿子我看了，都已经炼气初期了，要是是开学时间，早就开始上学了。”李斯也再次点上一根烟，说到，“孩子是个好孩子，练的功法还是《烟霞志》这等奇功，他日必成大器，要不是我没女儿，必然招他当女婿。”

“那你认他当干儿子。”季洵迅速开口说到。

李斯眨眨眼，兄弟，我开玩笑的啊。

季洵尴尬地笑笑，道:“也是，你们这些漩涡中的人，还是不要招惹得好。”

“朝廷会好好照顾你儿子的，这点你不用担心。”李斯说到，“可以让你儿子迁回你原籍，去咸阳上学，那边师资很好的。”

“住宿呢？安全呢？有人陪他吗？修炼出了岔子有人给他讲解吗？”

李斯回答:“住宿的话就让他住分配给你的房子，或者住校，安全你不用担心，现在大秦不是以前造鼎那个混乱的时候了，修炼的话有学校老师，不成问题，以后万一毕业考核没考好，我还可以安排他去基层干两年，然后保送一个好大学，要是要深造，再去基层干两年，然后安排教授当他师父，完事出事了安排个好宗门，国家下辖的那种，一辈子衣食无忧。”

“就这？那还是别了，朝廷有那么多百姓要去照顾，我的儿子，还是我自己照顾着比较好。”季洵说到。

李斯说话简直比唱的好听，以为季洵不懂，但是一比较田衡给出的那个方案，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分房？户籍？学校？这些政策本来就是季洵当了研究员后应该有的，说的好像他李斯安排下来似的。

去基层干两年就给个好大学？能有多好？哪个大学都说自己是好大学，说了跟没说一样。

还不是个大饼，整的季洵仿佛不知道现在朝廷有个支教计划一样能办到这事。真要这样，我季洵让季承自己去报名这个计划不行吗？

说不定李斯说的到基层干两年然后给他分配，指的就是在支教计划名单上写上季承的名字，然后按着计划走。

季洵看向李斯说:“你不会真以为我在山里待了几年，见识就跟乡下人一样了吧？”

李斯盯着季洵，说到:“季洵，你不能这么想，你想想，如果这次地震的时候我们能实时监视洪荒，那这次大灾何至于此？而且有了这些组成阵法的研究所，我们还能干许多别的，我们能导航，能监视别国，能……”

“别了，我季洵，村夫也！”

季洵再次将烟头丢在地上，踩灭，说:“作为一个村夫，我识不得许多大道理，是很合情合理的吧？”

李斯被季洵这话气的差点背过气去，前脚说自己见识不一般，后脚说自己就是个村夫，别拿大道理压他。

李斯现在很想将季洵打一顿，让他知道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但是显然，这只会让季洵更加地抗拒。

许久，李斯开口:“很抱歉，我实在没办法给你儿子更好的待遇，只能按规定办事，你是你，你儿子是你儿子。”

“那我凭什么给你们卖命？啊？”季洵突然歇斯底里，也不管修为相差多少，手指指着李斯的鼻子问，“你回答我啊！凭什么我师父一个能造鼎的人，比不过买鸡蛋的？凭什么？！”

“我师父为秦国做了多少？他活该一辈子无名无姓？活该连大哥死了也不能回去吊丧，被人唾弃不孝不悌？”

季洵双眼血红，对着李斯怒吼着。

“你说啊！”

“你说到底为什么啊？说啊！到底为什么？”

李斯小心地拨开季洵指着自己的手指，说:“冷静，你冷静点，事情都过去了，你师父已经被表彰了，巨子亲自出的面。”

季洵闻言，顿住，靠到墙根上，双手无力的垂下，泪水静静地淌着。

李斯看着面前的季洵，内心说不出的纠结，他又抽出一支烟来，递给季洵。

季洵点燃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然后又被呛到了。

“咳！咳！咳咳！”

季洵鼻涕眼泪混做一团，嘴里鼻孔里却冒着烟。他将烟雾全部吐出去，又用袖子擦了擦鼻涕眼泪，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两个人你一支烟我一支烟地抽着，不说话。

到最后，李斯将烟盒倒了倒，发现两人将一盒烟给抽没了。

季洵终于开口说话，然而说的却不是李斯想听的:“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干这事的，傻子才干。”

季洵起身，走了两步，回头又说到:“时代变了，长史大人，如果我卖鸡蛋能挣得比我干科研得到的多，我为啥不卖鸡蛋？”

李斯没说话，默默地将结界撤去，任由季洵离去。

“望君以国士待之？”李斯摇摇头，“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啊。”

李斯这才明白，加入酸枣盟会，允许外来宗门来秦国开宗立派后，朝廷和外来宗门在人才这方面，其实早已形成了竞争关系。

季洵的问题不单单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一类人的问题。如果没法解决，人才迟早会往外来宗门跑的，人才流失是没法拦住的。

“时代真变了。”李斯无奈地笑笑，心情异常沉重。

“振作点，这也是好事。要是没有这些外来宗门，朝廷怎么会发现自己给这些人的待遇太低了呢？”

“历史总是螺旋着上升的啊。”

仔细思虑良久，李斯起飞，飞向了都江大坝的方向，不知要去干什么。

……

新的一天，季承按时醒来，发现季洵不见了。

“爹干嘛去了？”季承盘腿坐好，紫气东来，正是好时候，他需要修炼了。

拿出从晏吉那得来的药瓶，季承倒出一粒益气丹，搭配上灵石，开始修炼。

“得分点给何耽，但是那家伙万一让冬凤儿知道了，我该怎么解释这东西的来历呢？”

入定之前，季承心想到。

“算了，到时候再说。”

一缕缕灵气被季承纳入丹田，许久，紫气消散，季承结束了入定，睁开眼，他看见季洵坐在自己面前，望着自己发呆，他手里端着两晚水煮面，其中有一碗加了个煎蛋。

“爹？”

“啊？”季洵回过神，“修炼完那就吃早饭吧，爹给你煎了个蛋。”

“好叻。”季承接过水煮面，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季承发现一个陌生的面孔朝着他们走来。

季洵看见儿子的样子，回头一看，发现李斯又来了，面色骤变。

“师弟，吃早饭呢？”李斯说到。

季洵转过头，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回答:“嗯，你吃了没？”

“师弟？爹，你什么时候有个师兄了？”季承惊讶地说到。

李斯蹲到季承面前，说:“我俩一个大学的，我大你爹亿点点，所以可以算是你爹师兄。”

“这样嗷！那我是不是该叫你师伯？”季承说到，“师伯好！”

李斯露出一个笑容，摸摸季承的头，掏出一个龙形的墨色玉坠，挂到季承脖子上，说:“哎，好孩子，给你个见面礼。”

李斯将玉坠给季承戴上后，捏捏季承的手，不着痕迹地引出一滴血，滴在坠子上。

季承拿起玉坠看了看，发现这玉坠雕的并不是真龙，而是一条蛟龙。

“哪里的工匠啊，雕个龙都能雕歪来。”季承心想。

季洵见状，说到:“这怎么行，这太贵重了，承儿，你还回去。”

李斯说:“这东西能辟邪的，戴着很安全。”

李斯说话时故意将‘安全’两个字咬得很重，季洵听了，沉默了。

季承一听能辟邪，仔细端详了一下玉坠，结果恍惚间发现这玉坠雕的蛟龙好像眨了下眼睛。

“先让孩子戴着吧，这坠子还能聚灵的，对修行有好处。”李斯看季洵没说话，开口说到，“哪天万一真觉得这蛟龙的没真龙的好，给你儿子换个就是。”

季洵强挤出个笑脸，说:“那行吧，哪天我给他换个好点的，把这个还给你。”

季承听出两人说话不对劲，便没再说话，埋头吃面。

季承季洵等人蜷在临时搭的棚子里，除了冬凤儿一个人一张被子外，其余人都或三或两地一起盖着从废墟中找来的被子。

“我愿……”季洵脱口而出两个字，然而刚才那位少女开始在他面前闪现，这一次，他看清了那少女的容颜，如此姣好，就像是传说中的洛水女神。

少女抱着一个在襁褓之中的婴儿，温柔地看着他，明眸善睐，仿佛在说，洵，这个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为了祖国，我愿意，但是……”

季洵猛然地坐起来，大叫一声:“不！”

叫声打碎了夜晚的宁静，惊起一群不知名的鸟儿，一道身影也随之消失。

面前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看不清模样的人，那人开口问到:“为了大秦，您愿意一辈子隐姓埋名吗？”

其中有个少女看见了他，对他笑笑，季洵只觉得这女孩很眼熟，但一时，却记不起来了，思维像是被压抑住了一样。

睡梦中，季洵翻了个身，手不自觉搂了两下，把季承身上的被子盖紧。

“这是哪儿？”

深夜。

季洵漫步走在一片熟悉又陌生的满是毛坯房的村庄之中，他无意识地闲逛着，不自觉地往自己认为是自己住的地方走去。

季洵住的地方与别处一模一样，也是矮矮的毛坯房，除了围墙上两边粉刷着歪歪扭扭大字，与别处一无二致。那大字，一边是‘到边疆去，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一边是‘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季洵疯狂地摇头:“不行不行，承儿还小，他不能没有父亲，三年，就三年，能不能给我三年时间？”

“抱歉，可是大秦等不了三年，请您谅解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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