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声哗啦一响，一道亮弧从半空划过，稳稳地落在梅林手心，表盖被他咔哒打开。

梵卓曾凭借漫舵表取信于他，他也曾在这块表里得到过几笔聊以续命，又算准了警察投鼠忌器，不敢轻易改造作为证物和法器的漫舵，想来今天仍是要以漫舵为媒介，再次得到骨符。

他自诩对漫舵足够了解，不知有没有看出梵卓在其中隐藏的咒语。

钟濛了然，看来他穿成这样，倒并非故弄玄虚。

麓明山顶风雪更盛，雪花刀片般刮着皮肤，吹地人睁不开眼，卡奇却急得满头是汗，他伏在一块巨石后面，口中念念有词，试图搭建起钟濛昨天教过他的幻象，但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按照钟濛根据学校布局的推算，五点半左右是祭坛开启最合适的时间，离现在只有不到十分钟了。

钟濛蓦然想起多年前被自己拖回家的梵卓，当时他负伤虚弱的状态，和眼前这个人十分相像。

梅林成为血猎这么久，早该变得和人类一般无二了，还是说，变回血族，是他给自己找的退路？

这些当然不能让梅林看出来，钟濛扬起下巴，眼神露出几分轻蔑，“明公正道的，没必要龟缩在幕后啊，倒是你，今天了还不敢拿真面目见人吗？”

她说着玩笑般抬手轻轻一弹，雪浪无风自起，扑向梅林宽大的兜帽。

卡奇心急如焚，又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却越忙越乱，脚下一滑，差点滚下山坡，被背后伸来的一只手猛地拽住。

卡奇回头，顿时如蒙大赦，“陆闻哥！”

陆闻扶他站稳，卡奇脱口就道，“我施不出法术来，怎么办？”

冯冲气还没喘匀，“老大过来时已经发现了，这里山上山下都被设了结界，得找到最开始布阵结界的地方，才能解开界场。”

卡奇着了慌，“可是现在还有八分钟！”

“上山的路上没有，”陆闻神色冷静，抓着他胳膊的手去却无比用力，“我们马上去后山找。”

卡奇怔怔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可能找到？

后山又不是自己家后院！

冯冲见陆闻转身便走，赶忙追上去，犹豫着劝，“老大，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即便真的能靠幻象造势，也不过是把希望寄托在那些我们都不认识的老师身上，而且他们现在还被夺舍了！”

“找。”

卡奇低头看一眼表，咬咬牙跟了上去。

……

五点二十七。

郭坤坐在一间空办公室内，面前的屏幕映着悠悠蓝光，原本该照出花坛的监控画面此时一片白茫，从五点起就被人设了结界，梅林马上就要成功了。

自己也是。

他盯着桌上的罗盘，铜针发出铮的一声响，竟然自己转动了起来，又很快回归原位，时机正好——

郭坤搭诀，忽而听门口传来一声戏谑，“这就要行祭了？不知道您儿子可也在祭牲的名单里么？”

郭坤骤然转头，看见房门不知怎么被打开了，门口靠着一个高挑瘦削的人影，只是逆着光，看不大清楚长相。

直到对方啪地按开顶灯，郭坤眯眼，终于追想起了多年前自己曾见过的一张脸，意识到他就是那人的弟弟欧珀，神色微变，“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梵卓恍然，轻笑道，“太遗憾了，梅林告诉了你我在为他效力，却没告诉我，你是干什么的。”

郭坤眼中森冷一片，“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话音未落，梵卓从后面拎出来一个人，“这个，还你。”

被劈晕的郭凡益像个篮球一样砸到郭坤怀里，把他推了个趔趄，郭坤看了一眼，神色竟有些嫌恶，把他推到了一边，满是警惕地盯着蔺修，“我可不认为特侦会蠢到能让你带着这个拖油瓶成功越狱，谁把你放出来的，你最好说实话。”

下一秒，一枚项链闪着银光抛了过来，梵卓道，“我那块表的残件，两个留值的鬼差以为我快死了，没防备，现在还在里头关着呢。”

郭坤摩挲着这个小物件，的确从里面感受到了属于鬼差的汹涌魂气，肩膀微微放松，“你好容易逃出来，又怎么敢到这被鬼差盯上的学校找我？”

梵卓见他追问不休，无奈笑道，“好歹我也帮你救出了儿子，不必这么怀疑人吧？”

郭坤冷嗤，“我从没让你帮我。”

梵卓倒也不恼，反而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怪不得，之前郭凡宇被我们夺舍的时候，你也躲在暗处冷眼瞧着，据我所知，你是他亲叔叔？”“你和梵卓也是亲兄弟，还不一样自相残杀。”郭坤不耐地打断他，“来找我到底想干什么？”

“是啊，亲人尚且如此，你为什么又甘心被梅林这种小人利用呢。”梵卓道，“他现在就在楼下，拿着我的东西，利用你做筹码，一旦他得到骨符，怀璧其罪，即便你行祭成功续命，难道他就肯放过你这个知道他所有秘密的人吗？”

郭坤不语。

梵卓上前一步，“我和你都想活下去，与其让他得逞，倒不如我们把骨符夺过来。”

郭坤眼睑微微跳动，神色不无挣扎，“你能做到？”

梵卓挑眉笑了，“他信不过警察，必定要以漫舵为媒介，而我是漫舵表的主人，你说呢？”

郭坤眉心紧蹙，终于松了口：“什么时候去？”

蔺修朝外一偏头，“现在。”

“现在？”

“不然等那傻警察真把骨符给他，可就来不及了。”

郭坤心头狂跳，骨符和人牲，几乎是不用思考就能做出的选择。

何况祭坛最迟酉时三刻便会自动开启，不过效果差些而已。

郭坤将项链连同罗盘一块收起，“好。”

……

光点水流般源源不断涌进漫舵，表针在半空发出泠泠的响声，失血过多的感觉逐渐压着她的眼皮，钟濛身形有些虚晃，仍盯紧了那块表，将骨符汇入。

梵卓在漫舵深处设下的诅咒仿佛重重迷宫，钟濛一时摸不到其中关窍，着慌之下意识一晃，险些再次陷进去，迷失的瞬间，她似乎看到了曾经在表中走过的崎岖小路，以及小路尽头，那栋破破烂烂的廉租房。

钟濛一怔，赶忙追过去，冲破房门，漫舵表无声摆在书桌上，走针静止，旁边放着很多几经涂抹的草稿纸，上面是熟悉的鲁尼文。

“灵符新承，继者幼冲，护者已亡，犹鹿群在野而鹰犬未绝，自知贻害无穷，必有一祸，由是诚乞苍冥，不弃芥身毫微，许我舍命相饲，偿清孽报，以终豺狼。”

下面落着梵卓的名字，泛着她再熟悉不过的青光。

钟濛收紧手指，抑制不住的喘息，差点掉泪，搭诀在他姓名之上试图涂改，用自己的覆盖上去，但是钟字还没写完，她便受到了阻力，如何也不能继续下笔了。

另一边，郭坤刚跟着蔺修走出行政楼，身前的人却突然停了下来，找都没找，便盯住了花坛边的某处地方。

有人在试图切断他和漫舵表的联系。

咒语是用骨符写下的，蔺修几乎不用思索就猜到了钟濛要干什么，神色瞬间冷肃，立刻冲了过去。

郭坤心下一凛，迅速追上，花坛处是坛眼，原本白茫一片，被障眼法覆盖，此刻被人冲破，一览无遗地呈现在人视野里，半空中漫舵表泠泠作响，青光流水般不断漫入，旁边两人都是面白如纸，状态越来越差。

梅林早已感觉到了不对劲，但靠人类精血支撑的躯体迅速衰老，阻止已经迟了，他不知被什么东西定在原地，根本无法往前靠近钟濛，脑海中闪过一个恐怖的想法——

他好像变得和先前被漫舵驱使的血族一样，身体不听使唤了。

即将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电光火石间，他遥遥看到了对面的郭坤，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残破的吼叫从嗓子里钻出来，“快…快开祭坛！”

郭坤呆了半秒，马上拿起罗盘，却被蔺修回身一计横踢，正中手腕，哀嚎一声脱了手，罗盘远远地砸在地上。

郭坤心知中计，恨得咬牙切齿，奋力飞扑向蔺修，想越过他去拿罗盘，他虽年老，多年修道，力气却大得很，蔺修重伤未愈，立时竟制不住他，缠脱不开，只能朝对面喊，“钟濛，你住手！”

钟濛意识此刻沉在表里，仍执著地想将那系着他性命的咒语改过来，可当最后一笔终于改完时，盖在原本笔迹上的钟濛二字却迅速消失了。

钟濛无望地松手，只要自己体内还有一笔骨符，便仍然是继承者，而继承者意味着绝对的永生，苍尧果然没有骗她。

可当若将骨符尽数交付，梵卓便会丧命，这是个悖论。

她也不能停下，否则梅林不死，学生们命悬一线。

咒语上的青光越来越盛，几乎有些刺眼，漫舵表此刻已经接纳了过半的骨符，反而反客为主，将她体内剩余的骨符也迅速吸进去。

就在这时，钟濛隐约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意识回归，钟濛一个趔趄，在风雪中睁开眼，瞳孔瞬间缩紧，“梵卓？”

他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来不及多想，钟濛一招砸过去，郭坤应声倒地，蔺修死死按住罗盘的手松开，用力咽下一口腥甜。

钟濛跑过去扶住他，声音发着抖，“梵卓…你怎么样？”

梵卓睁开眼，摇头笑了下，“没事。”

钟濛手足无措，感觉心脏要在胸腔里裂开，看向他的眼睛已经噙满了泪，“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我自作聪明才用了你的咒语，要是我…”要是她早点想到，一定不会用这个办法。

可若真是那样，此刻已经陷入绝境了吧。

钟濛埋在梵卓怀里，紧紧抓着他的领口，“对不起，我救不了你…怎么办…我救不了你…”

梵卓摸摸她的头发，“我准备了九年，要是让你一朝就破解，未免也太不中用了。”

话音刚落，忽有冰凉的水滴落在两人身上，蔺修抬头，发现树枝上的积雪在迅速融化。

他瞳色变得黑沉，“祭坛要开了…陆闻还没有破开结界？”

钟濛猛地抬起头。

梅林盯着融化的积雪，缓缓咧开嘴，沙哑的嗓子像漏着风，诡异而阴森，“终究还是我棋高一着，就算我真是死了，有你们那么多人和我陪葬，还怕什么？”

乌云翻滚，麓明山顶隐隐发出轰鸣声，穿过风雪奔袭而来。

要失败了吗？

冰雪化成泥水，花坛露出原本的颜色，寒风吹过枝叶，像是万鬼同哭的呜咽，轰鸣声从遥遥一线逐渐逼近，震的人肝胆发颤，钟濛却睁大了眼睛，“不对，这声音不对。”

她紧紧抓住蔺修的手，“是陆闻他们！”

于此同时，教学楼顶拉响了警鸣声，急促的广播响彻在云幕之下。

“坤海东羊附近正在发生3.9级左右地震，地震横波预计还有40秒到达，山体附近立刻撤离避险，32、30、28……”

警报传遍学校，走廊内翘首以盼的老师们纷纷停下，“地震了？”

教室里的学生立刻炸了锅，所有老师的眼睛都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直，随即回班怒斥：“都别吵！”

有反应快的学生大胆反驳道：“可是老师，小地震也会引起雪崩的！”

警报声还在继续：“20、18、16…”

短短几秒仿佛被拉的无限长，老师们不约而同发了怔，但这诡异地凝固转瞬即过，此起彼伏的喊声随即传遍了走廊，“马上出来，站队，跟我下楼！”

“快快快！这边…”

看班老师一边护着学生下楼，一边迅速点完了人数，吼了一嗓子，“还有谁没到，刚刚是不是出去了一个？”

立刻有人回应道，“是张晓涵！”

看班老师第一反应便是去找人，不料张晓涵正好从楼上飞奔下来，“老师，我在这儿！”

看班老师甚至没反应过来上头是广播室，也来不及批评她，拉住她便往楼下拽，“快走！”

倒计时已经进入尾声：“八、六、四、二…”

转为呜啦啦鸣笛声的前一秒，老师们带着学生从各个逃生通道涌出，奔向远离麓明山的学校大门。

梅林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眼睛圆睁，鼻翼控制不住的翕动，“不、不可能…”

就算撇开一心逃命的学生，那些早已被手下夺舍的老师，怎么会全部脱离控制？

身后响起冷冷的一声，“怎么不可能，当初你们不就是这样，让郭凡宇替里察顶罪的吗？”

梅林语塞，盯着绕到他身前的陆闻，希望彻底破灭。

他没回应陆闻的话，抬头看向半空中即将把骨符全部吸纳进去的漫舵表，又慢慢转向梵卓和钟濛，嘴角扬起讥讽的弧度，“可惜，这次你，你们，还是没有赢。”

力气好像在一瞬间被完全抽离，钟濛往前栽了一下，感觉自己和骨符的联系终于彻底切断，叮铃一声，漫舵表掉在地下。

两米外徒留一摊泥水，如果没有泛着猩红，倒好像梅林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从所未有的恐惧笼罩了钟濛的身体，她意识里出现了几秒空白的茫然，想去抓梵卓的衣角，但是一碰到便散了。

“不、不要…”钟濛感觉自己哑了，直到对上梵卓的眼睛，哭腔终于从嗓子里溢出来，“梵卓，不要，我求求你…我们说过要考同一所大学，还要一起好好生活，别离开我我求求你…”

梵卓抬手，艰难地摸了摸她的眼睛，“别伤心，是我自己要走上这条路的，我知道今天迟早会来，一直瞒着你，可是最后也没瞒住，所以小濛…你能不能…”

钟濛紧紧搂住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别说了，别说了我求你！”

“你能不能忘了我，就当我这个诡计成功了？”

钟濛怔怔瞧着他，“不…”

梵卓没力气动弹，只好偏过头，就近在她的头发上落下一吻，闭上了眼睛。

风雪逐渐停息，一缕柔光驱散乌云，月亮出来了。

那故弄玄虚的黑袍子在离她两步远的距离停下，苍尧沙哑的声音从兜帽里传出来，“你终于出现了。”

钟濛早已将手收回，“当然，我已经答应你的条件了。可我要怎么把骨符给你呢，你大概不放心把自己交给我渡灵吧。”

梅林伸出手，那里戴着一副手套，“把漫舵表拿来。”

对面梅林查检完，自以为万无一失，将漫舵抛了回来，钟濛接住，伸出袖口的皮肤符文涌动，光晕源源不断地从手心漫出，没入表盘。

花坛和地面的积雪迅速结冰，天青色的薄雾很快将这一片地界全部笼罩。

……

梅林拂落雪粒，声音里带着几分怒气，“我早已将性命和祭坛归一，郭坤正等着夺牲献祭，你应该不想让学生们魂飞魄散。”

最多能扑死蚊子的一个虚招，梅林却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兜帽掀起一角的瞬间，钟濛捕捉到了他脆弱瘦削的脖颈，绷着薄薄一层皮肤，苍白发青，不似活物。

钟濛道，“你也是。”

“我们本可以九年前就了结的，只是那么多人豁了命帮你遮掩，才拖到现在，”梅林笑了两声，“也是我没料到，苍尧竟然放心把骨符放在我曾经怀疑过的对象身上，而你也敢不改名姓不换样貌地留在故里。”

钟濛将手握起，收回袖里，冷眼等来人走近。

钟濛心中一痛，她只是不知道。

所有人都或疼爱或怜悯地瞒着她，可除了梵卓，她到现在都不敢确定，已故的苍尧和钟月桐，还有那个一到关键时刻就隐身的阎君，到底是为了骨符，还是为了她。

我以你为饵，钓引天下之|渔|——渔人上钩了，只要漫舵表得到所有骨符，梅林必死无疑。

但任何诅咒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不知梵卓用什么交换，才让咒语有了效力，少不得要探一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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