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血沉木无比坚韧，这么会一摔就碎了呢？”

“是一个虚空人所为。上仙见她是一个柔弱女子，没有对她多加防备，还把追魂让给她弹奏，谁知一曲终了，她抡起追魂，狠狠地砸下，追魂就碎成了数片，魂魄消散，无从寻觅了。”

“可惜了！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上仙，事到如今，连我都忍不住要喟叹一声了：可惜，可惜，实在是可惜啊！”

“碎了。”

“就在蟒山脚下，深谷之中。”无根居士呷一口茶，轻轻地摇摇头：“那蟒山之神岂是轻易惹得的，明道子肉身消弭之后，把一半精血充送到了它的身上，铁为骨，铜为肉，刀枪不侵，命它守卫蟒山，它诡诈多变，兼着力大无穷，连我都对它回避三舍，你不是也对它畏惧三分，至今不敢踏入蟒山半步。那个绿英儿仗着她有一把神龙剑，跟它硬拼，也是长了熊心豹胆了。”

“绿英儿年幼，自以为蛇道已是炉火纯青，轻易不把人看在眼里，她不知道蟒山之神如此厉害，其实也怪不得她。”

被上仙成为师尊的无根居士体型瘦削，骨骼纤细，面容清癯。他一挥手，从袖子里飞出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上有茶壶茶碗，从壶里溢出一缕缕水汽，带着轻淡的茶香。他坐下，左手撩起右边的袍袖，抬手拿起茶壶，把茶倒进茶碗，对上仙说：“你也坐下，赶了几百里路，也有些累了吧？”

上仙恭恭敬敬地坐下：“谢师尊垂爱。”

“是。”

“没有去蟒山？”

“眼睁睁看着她化为一堆肉泥，我也是于心不忍，更何况她还是你成事的一个好帮手。不过，要救她，也得有一番计较才是。”

茶壶空了，无根居士再一挥袍袖，一个铜壶霍然出现在桌上，壶嘴那里冒出一股股热气。上仙站起身来，把铜壶的水倒进茶壶里：“师尊的袖里乾坤越发地高深了，再修炼数年，只怕天地都装得进去了。”

“当年我把它悉心传给了你，如今你的道行如何？露一手给我看看。”

“比起师尊来，天差地别，上仙不敢在师尊面前献丑。”

无根居士略略一笑，突地立起身来，大力地挥动袍袖。上仙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飘，再睁眼时，好像置身在帘帷之中。他知道已经进了师父的袍袖，故作狂喜地喊道：“师尊高不可攀，上仙领教了！”

师尊的声音传来，听上去极其遥远，好似一只蚊子在耳边哼哼：“上仙，你不是一心要救绿英儿吗，随师父去吧。”

上仙大喜过望：“徒儿谢过师尊！”

安坐在师父的袍袖里，上仙不禁想起了过往。自从邂逅师尊之后，每隔几天，师尊就到蟒山后山来教授他琴技。师尊问道：“你以少年青春，入深山潜心修炼，想过没有，要修成什么结果，要修到哪个地步？”

“唔，好像好没有认真想过。”

“人做事，都是为了一个结果，不论好坏，都要对自己有一个交代，否则，岂不是白费了心力，还不如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常人。”

上仙一阵冥思苦想之后，答道：“师尊，也许是我心智未开，我真的不清楚自己这一生想要修得个什么结果。明道子师父经常对我们师兄弟耳提面命，他说，修一身本事，就是要扶危济困，拯救苍生。”

无根居士嗤之以鼻：“说得好听，一派胡言！”他说：“修道，为他人，是愚不可及，为自己，才是应作应为。”

“怎么为自己呢？”

“先要有一个志向，可大可小，小者，衣食无虞，特立独行，无人敢于惊扰。大者，敢把天地纳入胸襟，敢把天地据为己有！”

“啊——”

无根居士微微一笑：“你若有这般志向，师父愿助你一臂之力！”

上仙瞠目结舌：“师尊，徒儿不敢妄想——”

“有什么不敢想的！陈胜吴广尚且敢于喊出‘帝王将相宁有种乎’，你一个修行有道的青年才俊，难道还不如两个两个布衣草民？”

“他们一呼百应，聚集起了众多兵马，才敢于与秦庭刀兵相向。我单人独马，手上无一兵一卒，哪里敢做此想？”

“现在且不去想它，只管把我交给你的几支琴曲练得入木三分，到时候，我再慢慢地对你讲。”

记得是一年之后，他把几支琴曲练得滚瓜烂熟。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师尊背手听了一遍，面带笑容，微微颔首：“孺子可教也！不过，还差着几分火候。”他说：“你起来，且听师父来向你演示一回。”

上仙把座位让给了师尊，师尊坐下，漫不经心信手弹来，先弹了《予夺》、《予取》、再弹《起阴》，琴声起处，月色苍苍，阴风惨惨，恍惚之间，十几个白色的人形，飘飘忽忽，从山野间飘忽而行，渐行渐近。师尊抬头看了一眼，换了《动魄》。人形飘飘然到了师尊面前，倒地跪成一遍。

上仙十分惊骇：“他们是些什么人？”

师尊头也不抬，嘴里轻轻吐出三个字来：“虚空人。”

“虚空人？”

“是啊，世界不仅是为生人所设，也是为虚空人而立。”他抬头看着上仙：“我来问你，这个世上，究竟是生人多，还是虚空人多？”

“师尊，徒儿想要先请教：什么为虚空人人？”

“生人有形，虚空人无形。”

“那徒儿分明看见了他们有形。”

“那是因为琴声令他们魂魄悸动，汇而成形。琴声还能感召他们，为生人效力，为生人搏命。”无根居士停止了弹奏，站起身来，挥一挥袍袖，那十几个虚空人悄然站起身来，像是被风吹得飘飘摇摇，升到半空，渐渐地隐去了。上仙的目光追着它们，久久地看，直到它们完全消失，还盯着虚空看着。

无根居士在一旁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问你的话，这世上究竟是生人多，还是虚空人多？”

上仙想了一想：“自然是虚空人多。”

“不错，生人可以变为虚空人，虚空人却不能再成为生人，经年经月，历朝历代，累计下来，虚空人多于生人百倍千倍不止！”

上仙频频点头：“对，师尊说得有理，世间虚空人肯定多得多！”

“如果，能把众多的虚空人聚集拢来，供你驱使，为你所用，你说，天下还有什么事情办不到么？

“为我所用？”

“对，为你去杀人放火，为你去攻城略地，为你去横扫千军，为你去所向披靡，为你去征服天下！”

上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立着，痴傻了一般。他摇摇头：“师尊，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为何不可能？”

“他们怎么可能听我调度？”

无根居士抬手指指古琴：“有了它，他们自然会听命于你。服服帖帖为王先驱。”

上仙如梦初醒：“就用《予夺》、《予取》《起阴》、《动魄》？”

“对。”

“可是，为什么师尊你一弹，他们就来了，而徒儿在此地弹了整整一年，他们并没有应招而至？”

无根居士“哈哈”大笑：“那是因为你弹的，只有音，没有魂。”

“怎么样才能有音有魂呢？”

“功力到了那一步，自然就有音有魂了！”无根居士弯腰抚了抚琴，琴音悠悠，在月下萦绕：“功力到了，这琴也就有了魂魄，琴音一起，四周的虚空人身不由己，就要汇聚拢来，听你的指使。”师尊顿了顿：“如果再有一把剑，琴剑合一，更是无人能敌。记得以前我就对你讲过，不过此事一点也急不得，须要慢慢来，先把琴道练到巅峰，再用一把有魂魄的剑为它助力，那时候，要令天下虚空人为你冲锋陷阵，再把天下攫入掌中，不费吹灰之力！”

回想正到酣沉之时，上仙突然感觉到师尊停了下来，又听见有声音遥遥地传过来：“你是何人？”

师尊在答话：“哦，我是住在山下的一个农人，小儿不幸患了瘟病，请了名医诊治，开了几付药，需用蟒山的硝石做药引子，只得只身上山来寻找。”

“是真是假？！”

“不敢欺瞒大仙，如有半句假话，任你处置。”

“把你的衣裳解开，让我看看，看你夹带东西没有。”

“好好，好，好听凭大仙搜查，如果大仙不放心，等会下山时，也请大仙看过，看小可身上有无夹带。”

少顷，上仙感觉到师尊的衣裳在被人掀动，不过，没有查看袖子里面。就听见那个声音说道：“好了，好了，上山去吧，不可东跑西窜，找到了硝石，立刻下山。”

“是是是，找到了，立刻下山就是。”

上仙踏进了水杉林，尽管走在落叶上几乎没有任何声响，他还是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神色也变得肃穆而庄重。走到了水杉林深处，他四下看看，周遭静寂无声，只有一只鹧鸪在林中鸣叫，似乎在告诫上仙：此地远离人寰，请不要打搅了它的清寂，有事说事，无事就快快地离去。

上仙把捧茶碗的手缩回去，立起，再度下跪：“恳请师尊一定要施以援手，救出绿英儿。”

“上仙，起来，地上潮湿，当心把衣裳打湿了。”无根居士慢慢的呷着茶水：“先不说她，上仙，追魂真的碎了？”

“师尊所言极是，小徒以为，现在最为要紧的，是把绿英儿从蟒山救出来。因为今后要成事，少不得她。”

“她不知天高地厚，敢于跟蟒山之神对阵，两番较量，吃了大亏，如今已是命悬一线了！”

上仙手一抖，茶水洒了出来：“师尊知道她在哪里？”

“喝茶。”无根居士把茶碗朝着上仙推过去：“不管有天大的事情，一碗清茶，足以平定心绪。况且，也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不过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妮子，不知天高地厚，跑到蟒山去触霉头。”

“没有去。”

仔细地辨认了一阵，上仙初初确定下来，他已经到了要找的地方，再向四下搜寻，找出了一棵格外高大的水杉，经过再三辨认，他确定无误，弯腰捡起了一块石头，轻轻地在那棵水杉树干上叩击了三下。再慢慢地跪下，低着头，口中说道：“师尊可在？弟子上仙有急事叩见师尊。”

一阵风声掠过，水杉林枝叶随风而动，鹧鸪噤了声，脑袋一伸一缩，眼睛一瞬不瞬，静静地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情。风过之后，水杉林恢复了平静，就在一眨眼间，几乎没有任何声响，一个飘然的身形飘落在上仙面前，正是上仙的师尊无根居士：“上仙，你来了？”

上仙远远地望了崔巍高峤的蟒山一眼，绕开主峰，沿着一条在草丛间隐隐显显的羊肠小道，踏着乱草，走向了蟒山背阴那一面，有一座略略低一些的山峰，与蟒山比肩而立，像是一个后生在仰望年长的兄长。山峰不如蟒山高峻，但也十分险峻，山上遍布着水杉林，笔直的树干，婆娑的枝叶，许多地方终年不见阳光，水杉树干挺拔笔直，一棵棵聚集成林，林中满是积年落下的树叶，铺了厚厚的一层，底下的已经腐烂，发出一股特别的味道，踩上去软绵绵的，再重的脚步声都被落叶吞进去，只留下了轻轻的“沙沙”声，像是有人在林中窃窃私语。

上仙伏地磕头：“上仙见过师尊。”

“起来吧。”

上仙不敢看无根居士的，面容，低着头说道：“上仙有愧于师尊，本来没有面目来见你老人家，可是，事出紧迫，唯有师尊出面，才能挽回危局，因此，才厚着脸皮，来打搅师父清修。”

无根居士沉吟地说：“事出多头，要一宗一宗地办妥才是，若是忙乱无章，一步乱步步乱，一切都成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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