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也坐不住了，跳下山石，环顾四周，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才能避开那双眼睛的凝视。可是，他走到哪里，那双眼睛就追到那里，不闪不瞬，默默地看着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发一语。

脚边有一块石头，是当时用来垒灶的，雪遇不假思索，抱起那块石头，当成一个皮球，抛向空中，再接到手中，再抛，再接，那块山石被他一直轻轻松松地抛着接着，犹如一个毫无分量的棉花团一样。

那双眼睛没有远去，还在不舍地追着他看，不过，眼里有了隐隐的笑意：好啊，好啊，就是这样玩儿。雪遇哥，我喜欢你这个样子，没有了沉甸甸的心事，一副没心没肺欢愉畅快的样儿。

雪遇知道那是谁的眼睛，不敢与那双眼睛对视，心里有太多的情愫，太多的思虑，如同大河波涌，翻江倒海，激浪拍天。

——还是忘了的好，你不用牵挂，我不用伤怀。

——忘了你，我的良心它不许可！

——爷爷，我选了这个地方，就是为了让自己觉得你还在我的身旁，时刻对我加以指点，清修可以早日成功，可是，我来了羊肠盘这么久了，昼夜努力，除了辟谷成功，其他的，似乎并无长进。

——不要急，慢慢来。先求得无我境界，方能以无我求有我，凝神习练剑术，求得精进，无敌于天下。

老者笑道：我非但没有觉得你懦弱，反而觉得你很有担当。

——爷爷，你真的这样想？

小雨沉吟许久，幽幽地说：人要是没有良心，活起来可能没有这么多的烦心事。可是，没有了良心，那还算是人么？

——就是啊，小雨，你说的，也是我想要说的。

小雨眼里又浮出了悲戚：我不打搅你了，老打搅你，你到这里来的初衷就要付之于东流了。

雪遇信誓旦旦地说：等我练出了名堂，就去找你，你要答应我，只要找到你，你就不许再离开我了。

——再说吧。

——不能再说，现在就答应我。

小雨浅浅一笑：来日方长，还是再说吧。

——小雨！

小雨飘飘地飞到了山洞深处，消失在黑糊糊的洞壁上。雪遇久久地看着她隐去的那个方向，心中百味杂陈。回身坐到了山石上，闭上眼睛，让一切杂念远远遁去，心中只飘浮着无边的云海，天风一过，掠起了一个云头，云头翻出云海，像是江河中的一朵浪花，一个波澜，片刻涌起，又在片刻之间消落。

兀地，一把长剑闪着金光，从云海上飞落下来，直直地落在了雪遇的头顶上，雪遇来不及多想，飞身跃起，伸手一把接住了长剑。拿在手里细看时，却发现手上什么都没有，只有空空的两手十指，心中十分失落，回身到山石上坐下，紧紧地闭上眼睛，期待着幻像再次降临。他在心里说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既有长剑来自空中，就说明我的清修已经有了成效，思长剑而眼中现！下一回，它再从空中降下，我一定抓牢了它，再也不会让它从我手中消失。

老者飘然而至：雪遇，见到宝剑了？

——见到了，可惜它又飞走了。

——不要沮丧，雪遇啊，说明时机未到，它还不能被你握在手中。

——请问爷爷，什么时候时机才到呢？

——心中有剑，手上才能执剑。

雪遇重复道：心中有剑，手上才能执剑？

——正是。

——但是，我心里头一直渴望得到一把稀世宝剑啊。这不就是心里有剑么，为什么它又来而复去呢？

——剑也有灵性，你把它握在手中时，它就能感应得到：这个人配不配把我执掌在手中，如果它觉得你不配拥有它，就会来而复去。

——原来如此。

——雪遇啊，自从我教你习剑，对你说了许多，不知你还记得否？

——记得，爷爷的教诲，岂敢片刻遗忘。

——那好，接下来，你每天把我从前说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一想，悟道深处，剑道炉火纯青，自然有稀世奇剑为你所用。

——雪遇省得了。

——不可心浮气躁，不可急于求成，一切循序渐进，一切循规蹈矩，还是那句话，功夫到了家，自然水到渠成。

——雪遇谨记在心。

——最要紧的，就是记得那句话：心中有剑，手中才能执剑。

——雪遇记得了。

——石上坐着屁股冰凉，寒冬时冷入骨髓，但是，却最能清醒人的脑筋，你说，是也不是。

——爷爷说得不错，难怪爷爷以前在这里时，天天都坐在这块青石之上，原来爷爷是有所图的啊。

——头脑不清，怎能带着你一次次逃脱千竹苑那伙人的追逼呢？若是头脑不清，我们爷孙俩的尸骨早就肥沃了羊肠盘上的草木了！

雪遇肃然起敬，抬腿坐上了青石，闭目垂首，回想老者从前的谆谆教诲，一字字，一句句，言犹在耳，振聋而发聩。

雪遇记得，爷爷第一次说起为何要教他习剑时说过：希望他成为荆轲、要离一样的侠客义士，有高强的本事，有报国为民的一遍忠义，国有急难，拔剑而上，万死不辞。遇到恶人，绝不能躺倒砧板上等着它们的刀斧砍下来，要与恶人争高下，保得自己一生平安，保得两个妹妹一世平安。开宗明义，爷爷给他讲了学剑的要义，一为报国为民，二为家人平安。有了敏实的目的，方能不辞辛苦，寒冬酷暑，刻苦练习，剑术日新月异，终成一代大家。

记得练了几年之后，爷爷带着遗憾向他点醒：学到了武陵剑的精要：快。但是，却缺了一个狠字。他当时曾问过爷爷，怎么样才能狠得起来，爷爷叹息着说：有了恨，方可狠。心里狠，出手便狠，必要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你心里就是缺了一个“恨”字，所以才狠不起来。

爷爷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有了切肤的痛，才能有刻骨的恨。小雨被害得双目失明，爷爷身陷千竹苑，这就是他的切肤之痛了，对千竹苑的那伙人，他已经有了刻骨的恨，正是为了报这刻骨的恨，他才只身上了羊肠盘，含辛茹苦地清修，为了提升自己的本事，与千竹苑的恶徒们决一雌雄。但是，他还是想象不出来，动手杀人是个什么味道。长到这么大，他还没有杀过一个人，就是手上有了一把剑，手提三尺龙泉，他敢不敢让锋刃染血，敢不敢手刃恶人于剑下？！想象着千竹苑的恶人们此刻正站在眼前，面带嘲讽地看着他，特别是绿英儿，嗜血是她的天性，她就是个杀人不眨眼恶魔，只要是有人挡了她的路，她就刀刀见血，剑剑夺命。跟她刀对刀，剑对剑时，一个女流之辈，能不能下得去手，雪遇不敢为自己担保。

雪遇发不起狠来，还在质疑自己到时候能不能毫不迟疑地夺了恶人们的性命。如果他们手里也握着刀枪，要取自己的性命，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了自己，那股狠劲会不会一发而不可收拾，雪遇倒是希望到时候自己会不退缩，不躲避，仗剑上前，与仇家拼个你死我活。

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双手粗粝，骨节暴露，青筋突起，如果染上了血，不知心头会是什么感觉。但是，不想杀人，他上羊肠盘来清修，来提升自己的武功，还想得到一把稀世奇剑，又是为了什么？！

水米不进，起初还有饥饿感，十天之后，他就觉得身体轻泛起来，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了如何使自己脱胎换骨，成为另一个雪遇，因此，杂念都被他祛除出去，丝毫也没有留下。

——急了，心神就乱了，清修焉能成功。雪遇，听爷爷一句劝，闭目静心，万事不想，功夫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雪遇遵从老者教诲，坐在山石之上，闭目凝思，摒弃杂念，一心一意求得无我。然而，坐着坐着，感到有一双含嗔带怨的眼睛从高处看下来，目光专注在他身上，须臾也不肯离开。

——要是我不答应你离开呢？

——你会答应的，时间长了，年月久了，你就会把我忘到了脑后。偶尔想起我来时，还会犯一犯糊涂：这人是谁？摸着脑门想很久很久，你才想了起来：哦，原来她就是细小雨。

——小雨，我就是忘了自己是谁，也不会忘记了你！

——你陷身在千竹苑，小雨她生死不知下落不明，我怎能不急？！

——当然。孤掌难鸣独木难支，你单身一人，手上连一件像样的兵器都没有，想要闯进千竹苑，救出我来，不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避开敌方锋芒，退而提升自己的本事，才是最好的选择。

坐在一块冰冷的山石上，那是当初跟爷爷一起住在这里时，爷爷坐过的。雪遇似乎听见他在耳边说话：不要操之过急，慢慢来，先清理了心智，再把剑术好生习练，我不在一边指手画脚，你独自理悟，应该更有所得！

雪遇在心里跟老者说话：爷爷，你看着我，我才更有底气，你坐在旁边，我就觉得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托着我出手，托着我腾挪。

天又亮了，曙光投射进了山洞，照在了雪遇的脸上，他睁开了眼睛，迎向了第一线晨曦。来到这里静修，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开始时还算得出来自己来到这里有多少天了，后来，只知道天亮了，又黑了，天又亮了，接着又黑了。洞外的风带着寒意，后来，又带着融融的暖意。洞口的草黄了，又绿了，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他已经记不清在这个山洞里度过了多少个日夜。

老者笑了：我已经是耄耋之年，不可能永远都托着你的手脚。这次上仙把我带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对你来说，应该是一件好事而不是坏事。

雪遇说：爷爷，你落了难，我不能出手相救，只能躲到这深山里来，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懦弱？

雪遇苦笑道：世上只要你在，我的心事就不会畅快，就会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除非你答应了我——！

——要是我还好好的，我肯定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你，可是，如今的我，是一朵花缺了花瓣，是一棵树少了枝叶，雪遇哥，我也想答应你，可是，我的良心它不许可，它叫我要远远地离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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