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个死脑筋，一条死路走到黑！有这么一个兄弟，我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叹气。”

“颐安其实心一点不坏，最大的毛病就是认死理，你也不必太在意，人各有志不能强勉。他要报恩，也没有什么不对，不论怎么说，他都是你一奶同胞的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雪遇笑一笑，说道：“要是见到他，我就揪着他的耳朵问问他，一味地报恩报恩，连好坏都不分了么！”

老者微微地叹息道：“这孩子，心眼太实诚，人家养了他一场，他就一门心思地要报恩。其他的，都不管了。”

“押着我们去并州回来的路上，她一个人走了，没有回千竹苑来吃鸡，所以鸡就越来越多了。”

“她去了哪里？”

雪遇沉默着，过了一阵，他说：“爷爷，你还是跟我走吧。你留在这里，我实在是不能安心。”

老者笑一笑，问道：“颐安和春雨一起走的，春雨去了水云天，颐安呢，怎么没有听你说起他？”

“雪遇啊，师父有了你这个传人，我想他也是无限欣慰的。”

雪遇幽幽地说：“可惜我再也见不到他老人家了。”

“不知道，大概是事情办砸了，她没有脸面回来见上仙，不好再回千竹苑，就躲到外头去了。”

“这不像她的为人，跟她打过几回交道，只觉得她面皮很厚，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让她抹不开面子。”

“我也这么想过，雪遇，日后若是与千竹苑这般人开战，这绿英儿绝对是一个劲敌。她若从此不露面了，当然再好不过，她若是躲到哪里去学了什么法术，就更难战胜她了，雪遇，你不得不防。”

“知道了，爷爷。”

公鸡们渐渐地收了声，千竹苑里又恢复了平静。老者说：“天快要亮了，雪遇，你上来，挨着爷爷睡一觉。”

“爷爷，我就在椅子上打个盹就行了，床太小，我上来，挤着你了。”

老者掀开被子：“听话，上来睡。”

雪遇只得上了床，在老者身边睡下，老者伸出一只手臂，把雪遇揽在怀里：“雪遇，二十三年前，我把你抱上了羊肠盘，小屋四面漏风，屋里冷得像冰窟。第一个晚上，我就这样把你搂在怀里，一点也不敢离身。你睡得‘呼儿呼儿’地，我可是一夜都不敢合眼，怕把你压着了，怕你尿在床上湿了被褥要受凉。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了，你眼一睁，饿得‘嗷嗷’地哭，两只像猫爪子一样的小手乱抓。我赶紧用被子把你包好，冒着大雪出了门，找到一头刚生了小鹿的野鹿，求它给你喂奶。刚把你的小嘴凑到母鹿的**上，你一口就咬在了嘴里，使劲地吸，一边还‘嗯嗯嗯’地哼哼。好像眨一眨眼的工夫，当年那个小不点儿，就长成了这么牛高马大的汉子，爷爷都要楼不过来了。”

雪遇把头埋在老者的胸前，闻着老者身上熟悉的味道，一时，也好像回到了从前。他说：“爷爷，把我养大，你受了太多的苦，你的恩德，我永远也报答不完。爷爷，你还是跟我一起走吧，等太平了，我们就住在水云天，一年四季有看不完的景致。春种秋收，吃穿不愁，我守在你身边，一步也不离开。”

老者不作声，雪遇感觉到他在叹气。就问道：“爷爷，你怎么了？”

“没有怎么呀，在听你说话，在回想从前的日子。”

“不，我听出来你在叹气。”

老者没有否认，也没有说话，出了一口长气，更像是一声长长的叹息：“雪遇啊，说到这里，我就想起了一个人。”

“爷爷，我也想起她了。”

“唉——”

雪遇问道：“爷爷，你是看着她——她走的？”

“是，知道现在，我还觉得是做了一场噩梦。从来都柔弱温存的她，那一天，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气力，使她一下子就变得强大无比，谁也不能阻拦她的行止。我才知道，一个瘦弱文静的女子，竟然有如许大的能力。”

雪遇沉默无语，老者问他：“雪遇，你在想什么？”

“想小雨。”

“雪遇，爷爷为你难过。”

“爷爷，她如今在哪里，我想见她一面，虽然已是殊途，今生今世，已经不可能再共处一室，有些话，还是想跟她说说。”

“她在并州。伍婆婆知道。”

鸡又叫了，一丝一丝的曙色，已经透进了房屋的缝隙。老者说：“让你睡觉，结果我倒打开了话匣子。好了，不说话了，睡吧，再过一阵，他们就要送饭来了。就从门边的那个小洞里递进来。你只管睡，他们不会发现的。”

“爷爷，好教你知道，如今我又长了本事，三五日不吃不睡，一样地精神抖擞力大无穷！”

“真的？”

“没有骗你，爷爷，以后，我慢慢地跟你说。”

“以后，以后，你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昨天是第一天，再过两天，你必须离开千竹苑，一刻也不能多留！”

“爷爷，让我多陪你几天吧。”

想了一阵，老者说：“好吧，答应你了，过了这几天，以后，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了。”

“爷爷，你不要这么说，早晚我一定要把你救出去，有我陪着你，你必定要长命百岁，寿与天齐！”

老者“呵呵”一笑：“好啊，有你这样的孙儿，我敢不长生不老。”

天大亮了，屋外有了脚步声，老者急忙用被子捂住了雪遇：“别动，别说话，送饭的来了。”

小洞的木板被抽开，一只手递进来一碗稀粥，两个馒首，还有一碟咸菜。送饭的人喊道：“老儿，还有气么？”

老者笑嘻嘻地说：“今天是你啊，邱应雄。你这大官长怎么屈尊亲自来给小老儿送饭了？托你的福，小老儿还有气儿，非但是还有气儿，而且，气还越来越足，越来越有劲儿了。”

“老儿，你吹牛，过来，让我看一看。”

老者拿起倚在床边的双拐，挪到了洞口那里：“你好生看看，看看我是不是变了一个人。”

邱应雄十分惊诧：“怪事，你吃了人参还是鹿茸？前两天看着你气息奄奄，只剩了一口气，今天，就这么满面红光精神抖擞的？”

“你就少见多怪了，知不知道回光返照这一说？”

“你说你这是回光返照了？”

“那你说呢？”

“回光返照？那你不是马上就要去见阎王爷了吗？”

“希望如此，活着也是受罪，早死，早超生，你们也省得天天朝这里跑，还有靡费些米粮。”

“那不行，我听上仙大人和元乾师爷说，他们还要从你身上挤些油水出来，你死了，挤谁去，我这就去禀报上仙大人，说你回光返照了。

“回来！”老者大声喝道：“听风就是雨，哪来的什么回光返照，我以前是装的，现在，想通了，不装了，又是好汉一个了！”

邱应雄嘟嘟囔囔地说：“我看你也是装的。”作罢，关上洞口，走了。

雪遇一把掀开被子：“爷爷，你是不是得了重病？”

老者一口否认：“没有啊。”

“那他为什么那么说，说你气息奄奄，只剩了一口气？爷爷，你要对我说实话，不要骗我了！”

老者拿起馒首来咬了一大口：“我不骗你，你来之前，我是大病缠身，气若游丝。你来了，一看见你出现在眼前，我一下子百病全无。雪遇啊，你知不知道，你就是我邰振子的还魂丹啊。”

元振也铆足了劲头回答：“是，师父！”

“他回了千竹苑？”

“正是，春雨说他非要回千竹苑，怎么劝说都不听。”

雪遇问道：“上仙要把千竹苑改成农庄么，养了鸡这么多的鸡，听这架势，起码公鸡就上百。”

“我听说，这些鸡是给绿英儿养的，她就爱吃鸡。”

“这个蛇妖！”

“春雨说，颐安回了千竹苑。”

老者说：“不论生死，他都还在蟒山上。如果我能从这里出去，就带着你一同上蟒山，拜望他，问候他。”

讲到这里，老者停了下来，他一定是又回到了当年的情景之中，终年不见天日的山洞里，炉火熊熊，把一位老人的浩然白发白髯映得红光闪耀。苍老孱弱的老人，历经艰辛，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一次又一次地重来，没有心灰意懒，没有茫然无措，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喊着重来，又抡起了铁锤。

雪遇低声地说：“师祖太可钦敬了！”

不等元振喊出第二声，明道子一下子站直了身体，抓起那把断成了两截的铸件，扔进了废件堆里，憋足了劲，喊道：“元振，再来！”

“是啊，我这一辈，唯一宾服的人，就是我的师尊了。一别几十年，他好像从来也没有从我身边离开过。一想起他来，眼前就看见他抡着铁锤，在铁砧上锻打着铸件。到后来，他老人家瘦得似乎连风都吹得倒，饭量也越来越少，最后，每顿只能吃下小半碗米粥，但是，走路摇摇晃晃，我得随时跟在他身后，生怕他突然跌倒摔伤了身体。可是，一走到铁砧旁，他就像是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全部的心思，都在铁站上的铸件上，眼睛昏暗无光，盯着炉火里的铸件看时，就奕奕有光，炯炯有神。”

“听爷爷讲师祖，我就像是见到了他老人家。”

“是该问问。”

外面，传来一声鸡啼，接着，一大群鸡叫了起来，声势十分浩大，千竹苑的静寂被彻底地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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