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信心中所想为何，他不是不清楚，既然如此，自己便“顺”了他的心意。

“十七年前，她只刚是个刚得了道的小女修，是云崖派最不起眼的修士。那个时候，魔教还未大兴土木霍乱人间，帮派内外勾心斗角、杀伐不断，她不想被人欺辱，便爬了我父亲——云崖掌门之子的床”

微顿，善才笑了一声，嘀咕道：“也是下贱。”

善才漫不经心地回了个“嗯”，好像那女人与他并无多大关联。

“剖心魂，炼傀儡，折磨得她痛不欲生。就在即将炼化之时，她自损所有功力，毁了丹田，成了个没有丝毫灵力的普通凡人，却也总算保全了不成为白骨的结局。”

语罢，善才缓缓抬起了手指，指向站在他身前的肖信，声音颤抖着，怒不可遏地大声斥道：“肖无双！无霜阁桃花漫天，清净安逸的日子里，有没有孤魂野鬼来向你索命？！有多少活生生的人被炼成了白骨！此事，你知道分毫吗！”

肖信被顾云舟伤了七重心脉，剑都拿不稳，他知道自己眼下没有分毫能与善才相搏的力量。

但是，既然善才也说了那个血肉不存的白骨是“自己的部下”。死人没有神识，记不得前世发生的种种，唯有一种情况除外。

顾云舟仰天长叹。这一路，众叛亲离，一蓑烟雨任平生。

不过都是命罢了。

霎时间，肖信如临深渊，从前所有信念全部崩塌，甚至感受不到心痛，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往下掉。

肖信睁圆双眼凝视前方，手里握着霜暮剑不知何时被他摔在了地上。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顾云舟、季云逸曾在北望楼中同他说的话，又是何解？

“顾决。”狂风把声音吹得凌乱了，却无人能再把它们拼上，“他，说的可是事实？”

顾云舟没有回话。

肖信仍未死心，这么多年的师徒情义，一朝覆灭太过于残忍，他想听顾云舟亲口回答，如若…如若他予以否认，或者辩解，肖信都想临死前听听他此生唯一的师父，对他说的“真相”。

“我问你！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蓦的一声吼叫响彻大地。

“无双，为师……”顾云舟绝望地阖上了双目，嘴唇颤抖着，却未再吐出一个字来。

肖信心中所有的希冀光芒彻底陨落，并逐渐烧成了一团灰烬。

黑夜遮盖了天空，乌云笼罩大地，周遭的万物开始变成了一片模糊的灰色，仿若他们刚才置身之地是来自异界，而非现实。

肖信举头望向阵中的天宇，只见，藏在乌云之后的是隐隐的白光，乍然！耳旁响起了一声轰响，雷声滚滚如巨浪排空，电闪雷鸣把黑夜照成了白日，分明只是阵法所造出的幻象，可肖信却感受到了毁灭的预兆。

‘从此，世上便再无肖信和顾云舟，也没有了无霜阁阁主，还有他的弟子……”顿了顿，肖信驳回了刚才说的话：“不，是魔教少宗主，天下人嘴里的乱臣贼子。”

善才轻蔑一笑，今日就了去所有因果，他也算无憾了。

“肖无双，是时候送你们上路了。”

闻音，肖信心中并没有生出意想中的恐惧之感，而是缓缓转过身，两眼望向了背后满身浸血的顾云舟。

那人一双若清泉般澄澈的眸中生出了万仞痛苦的神色，张口，好像想要喊自己的名字，却瞬间哑了嗓子，失声苦涩翻涌在胸口。

真相到底如何还有待商榷，但是……

生死，已定了。

肖信眼中的光逐渐被黑暗湮灭，只能无力地冲那人扯出一个苦笑。

顷刻之间，过往种种涌上心头——初见时，仍为少年。顾云舟一身素衣，手中之剑，霜冷长河，被世人成为天下第一霜雪剑仙。

可如今，却为了护一个霍乱之子，浑身是血，连剑也被人折辱在脚下。

顾云舟啊顾云舟，如若有来生，你可别再收我这种徒弟了。

‘我肖信不配你这般圣洁如天山雪莲之人，舍身相护。’

“轰隆！”一声巨响，雷电在空中炸裂，若万壑之峰轰然坍塌，把肖信狠狠地压在下面。

身上，巨痛之感如电击一般瞬即袭来，那刺痛比顾云舟的铁马冰河还要强烈万倍，肖信眉头一皱，一口黑红的血从口中吐出，紧接着，两眼一黑彻底晕厥过去。

倏而！空中又是一声巨响，顾云舟心知即将要发生什么，他紧闭两眼，五官似要聚在一起，准备好承受即将面临的结局。

可是，想象中的灼痛感并没有传来。阵法外忽地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琴声。

那声音冷冷淙淙，好似高山流水，从远山之中来赴，霎时把人带入了清寂幽静之地，远离所有苦楚。

还未等顾云舟反应过来，转而，耳旁传来了啾啾鸟鸣——琴声渐而舒缓，宛若清风拂面，吹开屡屡花香，柔情四溢。

紧接着，顾云舟感觉到自己的灵力竟然在恢复，连身上的血迹也出现逐渐消退的迹象。

‘何人在阵法外？此等高手，竟是在帮我们。’

没给顾云舟太多时间细想，刹那之间，五弦琴中的某一根弦发出了一声极为沉重的音力。

随后，阵法之中便掀起了一阵十里长风，狂沙拂面而来，顾云舟紧忙抬袖挡住尘沙。待到云袖落下的时候，顾云舟才发觉，他们已经身居方才的三里开外了。

只是稍作停歇，琴声变得更加急促，仿若魔音降世，又怒又躁，像是一只无影的猛兽，在阵法之中胡作非为，屡赴险夷，撒泼发狠。

不可眼见，只可意会的，阵法出现了残损破洞，一道道裂痕崩裂而出，像是要被击溃瓦解。

起初还镇定自若的善才，是时也终于忍不住了。

他咬紧牙关，手指关节发出“咯吱咯吱”声响，鼻翼间呼出沉重的喘息，好像已经被人折磨到精疲力竭。

只闻，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嵇无忧！连你也要来趟这摊浑水！”

修道二十余年，顾云舟深知，能将他击败如此彻底的不是金人眼阵法、也不是肖信，而是他自己。

“方才那女人……是你母亲？”

肖信眼中无光，神色涣散地望着善才，嘴唇煞白一片毫无血色，额头上大滴滚烫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我四岁那年，魔教异军突起，大炼吸人精血之妖术，死伤之人无数。各派联合抵抗却俱铩羽而归。云崖派一直以修身敛性的克己之道著称，手中所持的拂尘绝非攻击，只为自守。”

“为了彰显决心抗敌，必须要派人去前阵，众人一致推举我的父亲，但是最后出征的人，却是我的母亲。”说到此时，善才斜眸剜了一眼站在他对面的肖信，一双猩红的眼中透露着无尽的恨意，又夹藏着苦楚，欲哭却无眼泪能落。

“就是那个时候！你的父亲——肖邵行，把她抓了去。”

那就是——认主。

地上的皑皑白雪中夹杂了一层黄色沙石，像是大漠中下了一场银装素裹的雪，凄惨至极却也美轮美奂。

当年他背信弃义离开师门，气死了从小将他带大的师父，一心只为寻求剑法正道。途中偶遇肖邵行，二人推心置腹，结伴而行。

后来，那人成为魔教教主，而自己则统领几千修士征战讨伐……

现下，顾云舟已是精疲力竭，藏在外袍之下的身体布满了伤痕，手中也失去了那把从前让他超凡绝尘的霜晨剑。

再然后，他成了无霜阁阁主，座下弟子唯有肖家独苗——肖信一人。

真乃！天道好轮回……

“帮派内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只是木已成舟，二人虽非两厢情愿，但也算过得圆满。次年，就诞下一个男婴，我的母亲受高人指点，功力品级晋升的也快”

善才微摇了摇头，神情难掩悲凉：“只是，好景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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