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杨步尘用手肘撑住双腿，双手拖着下颌，看着这座碑，看着看着，眼泪便不争气的留了下来，哭到哽咽时，双手便离开下颌，捂面而泣。

杨步尘无数次想开口和碑后人说说话，但无数次到了嘴边的话语都被一次次哽咽声打断。

杨步尘终是抬起那满是泪涕的稚嫩脸庞，一边用袖子擦着，一边断断续续的说着:“爹，你总是跟尘儿说，大丈夫终是要一死的，那便要死得其所，死而无憾，可你没说大丈夫死后要给别人留下遗憾啊！以前没了娘，尘儿伤心的都要死了，就是因为爹你说了，以后你会一直陪在尘儿身边，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尘儿才不再伤心的，可你为什么就说话不算话了！”

杨步尘坐下后摆了摆手道:“不碍事的。”

杨步尘一直哭到力竭，才缓缓的离开石碑，他环视了这一圈死后成碑却依旧护在自己爹爹身边的几百余碑，随后大袖一甩，双手叠起，高举过头，手落身垂，一揖到底，沙哑大声道:

“诸位英烈生前护我爹杨翔周全，子杨步尘仰之弥高，心悦诚服！今日一拜，便是杨步尘为诸位送的最后一程，若有来生，杨步尘仍愿为杨翔之子，愿与诸位再相逢！”

“余平大哥，他是禁武刀侍里年岁最小的，所以也和我最聊得来，他总是把我当亲弟弟，他说自己是大翌的人，但他不喜欢那个地方，一大家子人都被送进了监牢，只有自己一个人逃到了傲寒，就在快要饿死的时候我爹出来将他接回了家，所以他也是真真正正打心底敬佩我爹的。”

“任欣欣，哦不，应该叫任一，其实她是个女儿身，也是我娘身边的第一个婢女，在我娘死后，跟我爹说要学武，我爹拗不过女人，这是他最大的毛病，之后好像只用了三年还是四年，直接从一个普通人提升到了武道小宗师，这才是武道奇才嘛！任姐姐能和这一帮大老粗混到一块去，想必一开始也是吃了不少苦头。任姐姐，你有一次跟歩尘说自己长得不好看，脸上身子上都是刀疤，以后肯定嫁不出去，但歩尘觉得不是这样的，歩尘觉得任姐姐才是世界上第二好看的，至于第一嘛，那肯定得是我娘，当时歩尘还说，要是任姐姐嫁不出去，歩尘就娶你呢。”

“魏说叔叔，记得小时候自己一个人偷偷溜出家门，被他给拽了回去，别看他总是满嘴脏话，长得还凶巴巴的，但其实是个很温柔的男人，每年我娘的忌日的时候，他都会自己偷偷抹眼泪。”

“曾永叔叔，他听说他是第一个跟着我爹的人，最终也没当上四门刀侍，但我爹一直留他在身边，要我说呐，就算曾叔叔走了，也一定是离我爹最近的一个。”

礼毕，杨步尘起身，三步一回头，走向了陵园另一边。

杨步尘与胭脂，伏胤走到了五座碑前，四座有名，一座无名。

胭脂开口说道:“那名叫林语的湮士，在他们主子面前叛反，以被腰斩的代价护住了公子，陶统军走之前跟胭脂说，以死明志者，当立一碑，但至于碑上刻不刻名，在于公子。”

杨步尘点了点头，他坐在了五座碑前，咳嗽了两声，说道:“宋爷爷，阿婆，歩尘哭累了，当然，我也知道你们的性子，要是被你们知道了我在你们面前哭，保不齐从后面的土堆里跳出来打我一顿。”

杨步尘沙哑的笑了笑。

“但你们哪里舍得啊。”

杨步尘双目低垂，眼神似乎极为复杂。

“宋爷爷，您总说自己是世间一等一的大高手，有着天下第一的身法，我一开始是不相信的，但后来慢慢的也就信了，可这种顶了天的大高手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反而却不会过分在意的，正因为宋爷爷你太厉害了，所以我总是下意识的认为，江湖上的人大多数都应该是这般的才对。”

“可是我错了，大错特错，当我看着您和阿婆两个人就杀了几十名大宗师之后，自己却连他们一片衣角都摸不到，就愈发觉得自己错了。”

“宋爷爷，您跟我说不要让我再去怨恨任何人，其实说出来也不怕您骂我，我是做不到的，这么多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一天之间都走了，谁能不怨？又有谁能不恨？”

杨步尘抬起双眸，眼神坚定。

“既然自己无法不去怨恨，那便记在心间，但歩尘又不能辜负了宋爷爷的一片心意，便将这份仇恨只记在心间，走出去看一看这天地浩渺，江湖快意。”

“但孔夫子有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若是以后再看到诸如此般作为之恶徒，歩尘可就不会再忍了！”

杨步尘对着宋惊鸿的碑说完，转过身子，看向旁边刻有“李芙蓉”的石碑。

“阿婆，小子我可真没看出来您才是藏的最深的那位，可真是骗了小子好多年呐！您的名号小子我可是没少听说，敢叫板天下第一并将他的剑阁一拳打穿的，怕是这前后两百年间，也只有您敢做了！”

杨步尘说着说着，便不再出声，过了好一会，他才再次开口。

“但是阿婆，小子跟您说句心里话，甭管是天下第几的名号也好，打穿了哪里的房顶也罢，小子还是觉得，每天坐在医馆里来回扒拉百子柜里那其实连一株稀世药材都没有的阿婆更亲切些。”

杨步尘抬起头，笑了起来，任由阳光洒落在他的脸上。

“阿婆，您和宋爷爷以后在那边就不要总是吵嘴了，估计那里也不会再有什么恩怨情仇，你们终于可以安安心心的在一起了。”

杨步尘后退两步，伸出手，拉住身边两名女孩，将她们的手举过头顶，对着两座墓碑招了招手。

“宋爷爷，阿婆，杨步尘知道您二老不好意思，就先给您做个榜样啦！”

杨步尘说完，便拉着两个小姑娘走到了旁边的两座碑前。

一个脸色通红，一个不明所以。

杨步尘看着这两座碑许久，才将两名女子的手放开，轻声开口道:“你们两个骗了本公子，本公子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们的。”

杨步尘上前，用手轻轻抚摸着这两座几乎要挨在一起的墓碑。

“算了，反正这么多年来，你们也只骗过我这一回，我就不计较了，谁让你们两个是娘亲最后留给我的，最重要的家人呢。”

杨步尘说着说着，十指紧握成拳，闭眼皱眉，显得很是不甘。

“要是我当时再强一点，再强一点，是不是你们就都不用死了。”

至此，杨步尘不再出声，只是低头沉思着。

胭脂大概明白杨步尘此时的心里有多难过，曾几何时，这两位嘴角总是挂着淡淡笑意的女子，和自己讲述过她们二人的经历。

她们说，她们没见过世上有比杨步尘的娘亲更好的女子了，明明看着那么雍容华贵，却又那么的一尘不染，还仍旧和杨城牧颠沛流离之时，愿意拉她们二人一把。

当时她们看到小步尘的时候，就暗暗的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弟弟，想着，一定要护着他长大，哪怕是豁出性命也可以。

但胭脂万万没有想到，如此淡雅的两位婢女，最后竟然能做出以身护主的壮烈之举。

夕阳西下，陵园内吹起的微风夹杂着些许的凉意，胭脂将挂在右臂上的薄衫取下，盖在了杨步尘身上。

“公子，起风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见杨步尘没有反应，胭脂顿了顿，继续轻声说道:“两位姐姐也不愿看到你如此对待自己的身子吧？”

杨步尘听后身子动了动，过了一会，便站起身来。

“阿珠，阿竹，我改日再来看你们。”

杨步尘说完，转身便带着胭脂和那名叫伏胤的女孩离去。

当三人路过那个并无署名的空碑之前时，杨步尘顿了顿，随后转头对着胭脂说道:“明日让人把这碑上刻上名字。”

胭脂低着头，细弱蚊声道:“那碑名如何写啊？”

杨步尘携手二人远去，空中只留下了一道声音。

“杨步尘之恩人，林语墓。”

————

第二天一清早，伏胤双目戾气的站在城牧府前任城牧的宝库前。

杨步尘闻讯赶来，胭脂反倒不慌不忙。

“公子，这伏胤每日早晨都会黑气缠身的站在这里，这个把月来，每日都是这般，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

胭脂对着杨步尘解释道，杨步尘上前几步，对着这些面生的守卫说道:“能打开门让我进去看看吗？”

只见两边的护卫将手中长毛交叉道:“没有城牧手谕不可入内。”

杨步尘再次开口道:“我爹是上一任城牧，里面可能有些他的东西，我想进去看看，就几眼就好。”

门口护卫只是将两杆长毛静静的交叉在一起，并不答话。

“放肆！你们竟对杨城牧之子这般不敬？活够了吗！”

就当杨步尘无计可施的时候，一道浑厚的声音从后方响起。

一名浓眉男子从远处走来，他双眉倒竖，显得极其富有威严。

两名护卫此时脸色犯难。

“还不赶紧将路让开！”

这名浓眉男子再次厉声道，两侧护卫只得将长毛收回，低头恭敬道:“是，陈城牧。”

杨步尘看着眼前的这名男子，仔细端摩着，这名浓眉男子瞬间收起那一张严厉的面容，笑呵呵的对着杨步尘说道:“杨公子，您昨天刚醒过来，不知道我，我本应该昨天登门拜访的，但您也知道，这雁城如今很多事情都需要我去打理，故而耽搁了，杨公子莫怪啊。”

杨步尘笑笑，对着眼前的男子躬了躬身:“您是刚刚上任的雁城城牧？”

男子挺了挺胸道:“在下正是凤守郡雁城城牧，陈辉。”

杨步尘和身后的胭脂都对着陈辉施了一礼，陈辉立马上前两步托住杨步尘的双臂。

“杨城牧之遗孤，不必和陈辉分高低贵贱，走，咱们进去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你们想带走的。”

陈辉一边拉着杨步尘一边向着宝库内走去，杨步尘则是边走边道谢。

就在宝库大门打开的一瞬间，伏胤便化成一道黑线冲进了进去，陈辉没有不悦，反而哈哈大笑，说此女以后定是女中豪杰。

杨步尘在琳琅满目的宝库内左绕右转，终于在宝库的一处不起眼并且堆满杂物的角落里找到了伏胤，只见她不知何时找到了一柄刀鞘，此时已经将长刀放进了刀鞘之内，而刀上隐隐缠有的黑气也被刀鞘彻底隔绝在内，此时的伏胤看起来，和邻家的小姑娘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多了几分难得的纯真。

陈辉看到后，对着杨步尘说道:“杨公子，您不再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拿的了？”

杨步尘转过头，看了看这位让他瞧不清底细的新城牧。

怎么，自己爹爹的宝库，如今是一会都不愿让我多待？

杨步尘笑了笑，“不了，没什么可拿的了，陈城牧，我们就先走了。”

说罢，杨步尘便拉着二女离开。

待杨步尘三人离去后，一名守卫上前道:“晚宴的事情准备好了。”

陈辉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杨翔纵然无敌，但如今却死的不能再死了，你身上要是真的有那相印便是最好，若是没有，就算你死了，也不会有人去在意了，杨步尘。”

陈辉阴沉的笑了笑，跟着杨步尘出了宝库。

————

杨步尘回到屋内后，外面却突然没来由的下起了大雨，但他却让胭脂开始收拾东西。

“公子，这是要上哪儿去？”

杨步尘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道:“这个陈辉从我刚刚见他第一面起，就莫名觉得有哪里不舒服，刚刚在宝库内，我什么东西都没拿，他便下了逐客令，这是不想让我再多待一会，我感觉他似乎有什么事情想要做，会对被我们不利，咱们还是偷偷逃走比较好。”

胭脂不乐意的将那些衣物叠起放进包裹内。

“公子你不会想多了吧？”

杨步尘摇了摇头，“若是真相你口中所说，伏胤这一个月每天都去宝库门前站着，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陈辉早不来晚不来，非得等我出现他才出现？”

杨步尘看着胭脂满是疑惑的眼睛，继续说道:“这陈辉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上任城牧之子，他若真是正人君子，早就应该知晓伏胤想进去取东西而打开宝库了，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不愿意带伏胤亲自进宝库，那至少也应该在我昏迷这段时间内，给你传达一些消息来表明立场，而不是等我到了故意卖给人情给我。”

“这世间，最难还的就是人情。”

“所以，若是说他心里没有打什么小九九，我是肯定不会相信的。”

胭脂将衣物打理好了之后，叹了口气，“跟公子一样的好人真少，净是这些坏蛋。”

杨步尘笑笑，伸出手对着胭脂那洁白的额头弹了一下，胭脂吃痛，眼神幽怨的看着杨步尘。

杨步尘也不说话，没有拿伞，带着二女出了门，依凭他在城牧府生活多年的经验，走了一条几乎无人的僻静道路，走到了一处偏门，在滂沱大雨中，推开门，走了出去。

————

夕阳西下，在城牧府存留较为完整的西门府邸内，一张八仙桌上摆了十几道菜肴，道道都是色香味俱全。

然而就在此时，一名护卫冒雨前来，对着坐在堂上的新任城牧说道。

“报！杨步尘府邸内并未发现三人踪迹，似乎已经离去许久！”

陈辉听后将手中的酒杯狠狠的摔在那名护卫身上，大骂道:“废物！本官让你们好好看着！看哪儿去了！”

那名护卫不敢搭话，陈辉上前对着他的迎面骨狠狠的踹了一脚，惹得那名护卫低着头呲着牙。

“属下这就派人去追！”

“罢了！”

陈辉大喝一声，接着幽幽说道:“杨翔身上的相印已经完好的转移到了我儿的体内，若是老天不让我再得一相印，便是我不该得之物，由他去吧。”

说罢，陈辉便独自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他看了看桌上的菜肴，摇了摇头。

“可惜了这一桌子的好菜。”

与此同时，雁城外一处较远的小酒摊内，伏胤坐在房檐下，看着夕阳的方向，看着这场瓢泼大雨，看了很久很久。

“喜欢这场雨，还是喜欢夕阳？”

杨步尘的声音在伏胤背后响起，伏胤转过身，摇了摇头，杨步尘摸着自己的下巴，思索了一会，再次问道:“还是都喜欢？”

这次伏胤嘴角微微翘起，点了点头，然后，再次转过身，看着外面。

杨步尘走到伏胤身边，在她身边站定。

“伏胤这个名字不太好听，让人觉得怪阴森的。”

他微微转头，看着那虽年幼却也能看出几分姿色的侧脸，温柔笑笑。

“不如以后就叫你暮雨吧。”

女孩转头，四目相对，微微颔首。

陶伟离去之前，去看了看依旧沉睡不醒的杨步尘，随后将他身边唯一能交流的胭脂叫了出来，叮嘱了几句，大概意思是杨步尘身上的秘密不要张扬出去，不然他活不长，而自己回到井邑城后也会保守住这个秘密，算是对杨城牧的一个交代。

......

杨步尘说着说着，来到了自己父亲杨翔的碑前，他在碑前坐了下来，身边的胭脂抹了抹自己有些泛红的眼眶，轻声说道:“公子，地上凉，身子会吃不消的。”

杨步尘不再向着墓碑赌气的扔着石块，他站起身，双手在墓碑被砸过的地方来回摩挲着，生怕刚刚的自己给碑后人砸疼了。

杨步尘猛地抱住石碑，不在憋气哽咽，放声大哭起来，其悲恸之意让周围的风都安静了些。

整座陵园内回荡着阵阵哭声。

杨步尘往前走了两步，轻声道:“娶不到了。”

“柳田大爷，是个粗人，五十多岁的时候死拉硬拽非要跟着我爹来雁城，本应该安享晚年的年岁了，还非得折腾自己，不过柳大爷人真的很好！以前有一次我半夜梦游，梦见自己吃糖葫芦了，出了院门刚好碰见巡夜的柳大爷，第二天一大早就买回来十几串，那次可真是给我吃伤了，之后得有一年没再敢吃糖葫芦。”

陶伟离去后约莫一个月，杨步尘才醒了过来，他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扛着自己大病初愈的身子，去陵园祭拜那几百余座新立起来的墓碑。

明明是死者亡魂聚集之地，却并未如同别的野坟一般阴森恐怖，让人汗毛倒立，当杨步尘和胭脂以及和那湮主同名的女孩进了这片陵园后，反而觉得无比安心，阳光洒在这些新碑之上，将其渲染成了金子一般的颜色，温暖而祥和。

似乎是杨翔早知道有今日这一番局面，也深知其结果，所以在陶伟带兵入驻城牧府代理杨城牧之职不过五天，便有新提拔上来的城牧入城接取城牧章印等物。

杨步尘在每座墓碑前都站了一会，除了一些经常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来二去便熟悉了一些的禁武刀侍，大多数杨步尘都是不认识，杨步尘想把这些人的名字都刻进脑子里，因为这些人，都是为了能让自己活下去而坦然赴死的。

杨步尘在走到一些自己认识的碑前时，就会笑着念叨着一些自己和这个人的故事，他也不管胭脂和那名为伏胤的女孩听不听得清，听不听得懂，只是自顾自的说着。

杨步尘抓起身边的小石块，一下接一下的砸在了杨翔的墓碑之上，寂静到只能听到些许风吹树叶沙沙作响的陵园内，传出一声又一声的清脆撞击声。

“你走了也就算了，宋爷爷，李阿婆，还有吴寒叔叔任姐姐他们都不在了，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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