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晴递上热毛巾，“大约是前世的缘分罢。”

富察皇后擦过脸后随手扔下巾帕，转而在软塌上坐下，“文妃特意命人留讯，不会真是为了令妹的前程吧？”

尔晴理了理衣冠，郑重跪下，“臣妾来请皇后娘娘高抬贵手，给尔星一条生路。”

“倒是奇怪了，本宫竟觉得你比本宫宫里的人还要懂得伺候。”

富察皇后看着尔晴退出去后，才对珍珠长叹一声，“这文妃果然机敏，机敏得叫人讨厌，却又恨不起来。”

珍珠在一旁不敢接话，却听富察皇后问她，“皇上今晚歇在哪了？”

纯妃起身过去搀扶，“待沐浴完，臣妾帮皇上推拿一番，再点上安眠香，皇上定能一夜无梦至天明。”

弘历颇觉意外，“你还会推拿？”

弘历这时才注意到纯妃手上的团扇绘得是一着襦裙梳双环的少女在一架屏风前织布，脚畔扔了一把宫扇，周身环绕着点点萤火，一旁题着“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从前是朕冷待了你。”

纯妃面上飞霞，斜了他一眼，“皇上说什么胡话呢？时辰已经不早了，想必今日皇上与皇后娘娘都累了，臣妾方才命人备下热水，请皇上梳洗后，早些安歇罢。”

皇帝临幸后妃，除了敬事房的内监在门外候着，还须得皇后在彤史上用印再转敬事房处留档，故而弘历甫一在钟粹宫歇下，就有敬事房的小太监过来知会。

“在纯妃娘娘那。”

富察皇后眯着眼似在打量袖口的纹样，“也好，静好是该有个孩子，有了孩子就不会有时间去想旁人了。”

珍珠抿了抿唇，试探的开口劝道：“娘娘，天色不早了，明天选秀女您还要露面，还是早些安歇罢。”

富察皇后瞥了她一眼，似是玩笑道：“你这性子，不知本宫若去了，宫里还有谁能护着你。”

珍珠惊愕，“娘娘这种话可不能、可不能……乱说。”富察皇后只一笑，抬手让她过来服侍自己安寝，临到皇后闭上眼睡去，珍珠胸腔里的那颗心脏还久久不能平复。

皇宫是四四方方的，里面的人也是四四方方的，这个不许提，那个不许讲，珍珠可是亲眼见过有个爽朗的宫人，因嘴快与同屋的人玩笑一句“你死了，我就给你摔盆”，便被掌事的嬷嬷拖出去，叫人摁在院子里掌嘴，足足打了五十下，连门牙都被打落了，后来高烧不退，人就没了。

延禧宫——

“本宫可算等到你回来了。”

尔晴一入内就看到歪靠在榻上，小口小口抿着茶的高贵妃，深更半夜的，头上只别了一支乌木簪子押发，脸上的妆容却是齐整，身上套了件宫女的旧裳，却依旧雍懒妩媚，高贵妃常常让她想起霍成君。

她们举手投足间，都有一副让人沉醉的媚态，又在无意时流露出一二分的凄楚，像是饱食后的毒蛇，叫人害怕却又着迷，“贵妃娘娘怎么突然深夜造访？”

高贵妃放下茶盏，“本宫就开门见山了，本宫要你喜塔腊氏在内务府的人脉，这中间只要你们不妨碍到我景仁宫，你们就是把紫禁城翻过来，本宫也不甚在意。”

尔晴一边在她对面坐下，一边反问：“贵妃娘娘可知臣妾方才是从哪里回来的？”

高贵妃冷哼一声，“长春宫那块地，就算是她富察容音都没本宫熟悉，你特特跑了一趟，不就是为了帮本宫引开她的人，方便本宫出入？或许论聪慧本宫排不上名号，但是要说看人脸色，琢磨心思，你们谁都不如本宫。

自本宫的额娘去后，本宫日日被祁氏打压，被族人指指点点，到了宫里，又处处揣度他人的眼色，你不能出一点的错，更不能说错一个字，本宫记得初次入宫，日头高照，本宫跪在滚烫的地砖上，就像铁板上的活鱼，不知道过了多久，本宫都已经没有意识了，才听得一句往四阿哥处。

文妃，你是幸运的，你直接就是王爷的格格，又遇上一个好性的主母，没让你干过一天的粗活，四阿哥为了得雍正爷喜欢，日日苦读，起早贪黑的，作为他身边的人，你不敢露出一丝倦意，也不敢多离开一步，宫里太多的人，一旦稍有松懈，主子身边就会有别的宫人。”

尔晴拿过她的杯盏，直接将冷茶泼掉，重新蓄满，“我自然是懂得。”

高贵妃抬眸，冷笑一声，“你懂什么？你根本不懂，在寒冬腊月的时候把手浸到冷水里，避免手上可能有的汗渍污了线，就为了给主子补一件衣裳；为了一口风雅，去搜集花瓣上的冰雪，主子还嫌你的手脏污了雪的清洁。”

“所以你从不与任何一宫结交。”

高贵妃这时才正眼打量她，“不管你信不信，本宫从未求过人，但这次，我高佳宁馨求你，求你帮帮本宫！”

“好，不过也有一事需要拜托，只要完成此事，本宫向你承诺，只要本宫在一日，无论后宫王府，还是书香门第，绝不会有高佳氏的一席之地。”

高贵妃失声大笑起来，不是以往做作的娇笑，此时此刻的她就像是用个糖葫芦就能哄走的小姑娘一般，笑了许久，道：“不用了，那两个贱人本宫会亲自送她们走的，我真想托付的是阿满，阿满的事我猜你早就知道了。”

尔晴被她忽然放软的声音弄得一愣，还不及回答，高贵妃当她是默认就继续说下去，“我曾想过把她送到皇上身旁服侍，但若有一日东窗事发，皇上当时会以“兄弟情”咽下这口气，日日夜夜相对，定会觉得耻辱。

这段时日，我日思夜想，也唯有你能保她了，皇后那边的人我根本不敢想，娴妃太过刻板，其她人身份低微插不上话，别说保她，没把人推出去都算好的，你同她们都不一样，纵然我说不上来是哪里，也唯有你可托付了。”

尔晴这才抬眼仔细打量，高贵妃脸上再如何精巧，细看了还是能从眉眼间看出几分疲乏，她唇上的胭脂微微泅开，因都是红色烛火昏暗下，才没注意到。

“太医院的小刘太医虽然年轻，但是于医术上也颇有见解，再则他颇有些魏晋文人姿态，贵妃不若偶尔传他请脉。”

“多谢了。”

纯妃与弘历一同在榻上坐下，“臣妾可不敢，这是皇上您自己说的。”

弘历牵过纯妃的手拍了拍，似是感慨，“也无怪皇后那般喜欢你。”纯妃低垂着螓首耳际有些微红，眼中却是一派深思，竟然是皇后娘娘将皇上打发到她这里的，莫非是为了见文妃？

不得不说，纯妃甚是了解富察皇后，此时长春宫中，尔晴立在富察皇后身后，像是前世那般伺候着她摘下一应首饰，洗去面上脂粉。

转而又想到今日把小选托给了高贵妃，文妃的祖父是内务府总管大臣，虽只是略微提了一嘴，想必高贵妃定是会去寻文妃请她家里高抬贵手，文妃是个聪慧的，就看她能否真的如她所表现的那般，两边不沾，但随即不知怎地，富察皇后忽又觉得很没劲，2

“在本宫这消磨了这么久，你真要做什么，本宫也来不及拦了，”富察皇后的声音恹恹的，像是病了许久的人，但每日的平安脉却告诉所有人，她身康体健，“你回去罢，毕竟本宫也同你一样是个姐姐，总希望自己弟弟们有个合意的。”

尔晴叩首，谢恩，“臣妾代尔星叩谢皇后娘娘大恩，臣妾观皇后娘娘面有倦色，想必心上疲乏，尽管秀女们也多生活在后院，但是外头日新月异，应是能说出些趣事，臣妾告退。”

纯妃莞尔一笑，“不过是闲来无事自己琢磨的，臣妾若是按不好，皇上可不许怪罪。”

弘历按了按后颈，“你这么一说，朕还真觉得有些累了。”

明月机灵的上前奉茶，弘历随意的瞄了一眼，“怎么不见玉壶？”

纯妃垂了眼眸，以扇掩唇，似真似假的抱怨，“皇上这是不等新人入宫，先惦记上臣妾身边的人了。”

“纯妃这是醋了？”

弘历抿了口茶，笑道：“朕不过是随口问一句，以前怎么没发现纯妃如此爱娇？”

纯妃抚着自己的发鬓，半真半假的叹道：“从前只觉得自己还青春正好，皇后娘娘又对臣妾有恩，那时候总以为还有大把时间可以同皇上慢慢消磨，如今回过神来才发觉，臣妾已经不再是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了。”1

富察皇后闻言，只淡淡看了她一眼，“文妃这是听了什么谣言吗？”尔晴不答只跪着。

富察皇后也没离，低头对着烛火打量自己无名指与小指细心养护，蓄了许久的指甲，可能是室内太过安静，也可能是她不如尔晴耐心，竟想起从前少时，额娘常常托着自己不知在哪里勾擦断裂的指甲，心疼的同时又斥责她像只猴儿，上蹿下跳的，连个指甲都蓄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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