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哭的动物。”小十七说道。

虽然这让人类显得软弱，但这是小十七唯一能想到的人类的特殊处。

一十三倒没想到这个，因为他还从来没有哭过。他见过小十七哭泣，见过老王流泪。但他从出生到现在还从来没有哭过，即使五死的时候也没有。

该如何向她解释人类这种特殊生物的特殊性呢？他又该如何描述才显得人类能从动物里面脱颖而出呢？

“人工智能是由人类制造出来的，跟人类有相近的智慧。”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的僵局，若不是这声音，估计这沉默还会继续下去。

图书馆的墙壁的一块向内移动，将一条漆黑的通道让了出来，一个年老的男人从里面走到了昏黄的灯光之下。说是年老似乎有些不正确，这个男人和老王头那种老完全不同。男人的脸大概只有四十岁左右，正值壮年，身体也同样健硕，背挺得笔直，像一半埋在土里的碑。但他的头发已经枯白，好似落了霜的草坪，枯死的发黄的干草锁上了一层刺手的霜，浑身上下都在散发着一种濒死的衰败感。

“人工智能是什么？”一十三并不知道这个陌生的词是什么意思，他只能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和自己是有些不同的，因为自己被刀砍中了会死，而她不会。

女人沉默了，似是难以解答，她想了几秒，最后反问了回来：

恶趣味的女人，一十三和小十七心想。

“那你是。。”一十三本想接你是什么东西，但想来不太礼貌，只好将话吞掉一半。

男人穿的整整齐齐，黑色的薄风衣，黑色的衬衫，黑色的靴子加上黑色的手套。在一十三看过的书里，只有参加葬礼的人才会有如此的穿着，他心想，还要带上一把黑伞。

男人一脸未刮净的白色胡茬，生硬的眉宇间有着不怒自威的严肃，就像一座塔。

一十三惊讶于从墙中走出来的男人的穿着，更惊讶于他说的话。

一十三难以置信的扭过头，这漂浮在空中的女人竟然是由人类创造出来的？

一十三和小十七就像拿着棍棒，围着皮衣的原始人，第一次见到闯入他们围猎领地的会漂移的高科技农耕一体机。他们被困在荒野太久了，见到的一切都是这么新鲜。

“老师。”白发女人点了点头，向走出来的男人问好。

也许是因为刚刚跟这女人意外的共情的原因，一十三注意到了女人的变化。自从这男人出现后，白发女人的身上就带上了一种微妙的机械的生硬感。无论是发音还是动作都有了细微的变化，少了一份灵动，多了一份行为的规律性，最明显的是她每一次眨眼都和上一次一模一样，眼皮闭合又张开的速度，睫毛扇动的幅度，完美的重复。

她变得更像个手电筒了，一十三心想。

“她叫零，是我创造出来的人工智能。”男人介绍道。

零分解成数据流，在男人身后重新组合，站在了地上，脚上还多了一双白鞋。

“你可以创造生物？”小十七直接地问道。

书里只有神才能直接创造出一种全新的生物，而这对面一身黑衣的男人有着跟神一样的权能？

也许这时候先问男人的名字会更礼貌些，不过也无所谓，毕竟一十三也很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男人摇了摇头：“不，人工智能并不算正统意义上的生物。她虽然有着与人类相似的外表，但是她的行为都是由另一种叫计算机的东西计算出来的。你可以理解为，人工智能的行为更多的是对人类的模仿。”

“就像我的模仿芯片一样。”小十七小声地跟一十三耳语。

“很遗憾的是现阶段的人工智能并不能像人类那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至少我的技术不能。”男人说道。

一十三假装听懂地点了点头，却意外瞟见了站在男人身后的人工智能零也同样无奈的笑了笑，她将那份无奈夹在了她秀气的眼角。也许还挂在了唇边，也许没有。

这也同样是模仿吗，一十三并不清楚。

一十三看到零似乎是注意到他看了过来，朝他眨了眨眼。

她身上又恢复了那种灵动，只有一瞬。

“对不起现在才问，您是。。”一十三避开了零的目光，转头先向男人表示礼貌。这毕竟是五让他们来的这里，不能失了礼节。

“我就是你喊的‘欠了人情’的馆主。”男人面无表情的说道。

馆主是。。图书馆之主？这间广阔的图书馆的主人？那五是怎么认识馆主的，又为什么要让他们来这里呢？

“您。。认识五？”一十三试探性的问道。

“认识。”馆主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

“五是什么人？”一十三怯生生地问道。他现在并不认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旧城人能找到这件地下图书馆，并让馆主欠他一个人情。

“五是谁很重要吗？”

“也没。。那么重要。”毕竟五已经死了，“只不过，五留下讯息让我们找到的这里。”

馆主转头看了一眼零，零点了点头消失在了图书馆。

继而馆主转过头看向一十三，问道：“你怎么看‘交易’这个词。”

似是询问，更像是考核。

一十三沉下头，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凡有所得，必有所失。”

交易意味着你必须失去什么。

馆主又看向小十七。

小十七直接给出了她的答案：“凡有所失，必有所得。”

交易意味着你一定会得到什么。

两个人有着完全相反的答案。

馆主点了点头，没有做任何评价。

“五和我做了一笔交易。”馆主扯了扯手上的手套，让它套的更紧一些，“交易的结果是。。你们可以进到这座地下图书馆里。”

“如果我们想要进到不夜城。。”小十七问道。

“那就是第二笔交易了，我和你们之间的。你们愿意支出什么，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馆主终于摆弄好了他的手套，将问题抛给了一十三和小十七。

一十三不着痕迹的向旁边移动了一步，挡在了小十七身前。

他们两个又能付出什么呢？对面是能够创造出人工智能的人，在不知多少米的地下拥有一整座图书馆，他又会需要什么呢？一十三就像是一个原始人，翻遍了自己的洞窟也找不出一块像样的石头来放在天平的一侧。

一十三有些呼吸急促，这并不同于他跟雁留毛的交易，他知道雁留毛一定会想要他的手电筒，但现在，他什么都掏不出来。

“我愿意支付全部，来换小十七进入不夜城。”经过了一段沉默导致的寂静后，一十三结束了思考，然后说道。

一十三是真的经过了思考。一十三并没有那么想去不夜城，他其实更同意二十六所说的：这世界就是个笼子，在哪都一个样子。他不觉得不夜城有多好，也不觉得旧城有多糟，所以他更多的是无所谓。小十七想去不夜城也不是因为向往旧城的荣华富贵，她想要的是能有选择的权利，而不是从出生到老都必须在不夜城。这可能是小十七唯一能离开旧城的机会，所以一十三更愿意帮她一把，毕竟一十三答应了五要照顾好小十七的。

所以一十三决定自己躺到天平上去。

“一十三！你在说什么屁话！”小十七扯住了他的手腕，她没想到一十三会说出这种蠢话。

“全部并不是一个好的词。永远不要告诉别人你赌上了全部，那代表你已经无计可施。”馆主说道，“而且你并不知道全部意味着什么。。”

馆主从风衣内侧口袋里摸出了一把白色的手枪，指着一十三说道：“如果我在这里要你的命呢？”

纯白色的手枪，在昏黄的灯光下甚至泛不起银光，但这依旧让一十三通体生寒。

“抱歉，这我现在不能给你，至少要我确保小十七能安全的在不夜城生活才行。”一十三的手腕被小十七握的生疼，但一十三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微笑着对馆主说道。

到这里已经别无选择，毕竟这是地下不知多少米的深处，一十三和小十七并不能随便的离开，这完全是一条被堵死的路。所以得让交易进行下去，再做考虑。

“也行。”馆主点了点头，然后一伸手用手指夹住了迎面而来的折刀。折刀很快，馆主的手也很快。带着黑色手套的手指夹住了银白的刀身，刀鞘仍在飞速颤动，上面的木蝴蝶纹路就像是在扇动翅膀飞舞。

“行个屁。”

小十七从腰间摸出第二把折刀，闪身冲了过去。

小十七很生气，真的很生气。

如果不一起去不夜城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怎么能就这么轻松地替她做这个决定呢？

所以小十七决定把天平一脚踢碎。

“这么说交易破裂了？”馆主一转折刀入手，在手里掂了两下，塞进了上衣口袋里说道。这是从他出现开始第一次露出笑容，淡淡的微笑挂在嘴边。

而一十三在小十七折刀脱手的那一刻就先一步冲了出去，竟比小十七还快了几分。一个呼吸间就到了馆主面前。

“也许吧。”

一十三淡淡地说道，他的脸上有些无奈，但也同样嘴角带笑。

早已出鞘的长刀洗的寒光并不比图书馆厚重的昏黄光要差什么。

“交易看来要重新考虑了。”一十三笑着说道。

刀光直落而下。

她倒不是怕鬼，这还是她第一次产生“这要咋杀啊”的想法，面对一刀下去见不了血的生物，是个人都会感到恐慌，绝不是因为这女人在空中飘来飘去的，还赤着脚，绝对不是。

“。。。”

一十三也陷入了沉默，该怎么解释人是什么呢，不吃东西就会死的生物？那世界上所有动物都是如此；用积累的货币数量表示能力高低的社会关系？林子中找到最多闪亮亮石头的鸟也会得到其他同类的青睐；会熟练的使用工具，那自己对面这个在空中飘来飘去的女人不也同样可以吗？

一十三抬起头，对面那个飘在空中的女人跟他有着一样的表情。

一十三明白，她也不理解哭这个词的意思。

身为人类，他倒跟对面这个人工智能有了相似的地方。

“人是什么？”

“我是人工智能。”女人白发飘飘，转动了一圈，晃动着白裙在空中舞动，周身银白色的数据流出现闪烁又消失。

“应该不算吧。”一十三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但这应该不能算是鬼魂吧，哪有鬼魂会肆无忌惮的出现在灯光下的。再说了，都已经芯片元年后了，哪来的鬼啊。

“我可不是鬼哦。”白发女人似是听到了一十三和小十七的窃窃私语，微笑着说道。

“她这算是鬼吗？”小十七躲在一十三背后小声问道。

然后她就瞬移到小十七背后往小十七的耳廓吹了口气。

没有任何的湿气或是吹出来的风的流动，只有呼气的声音传过来，反而更加恐怖，吓得小十七直接一把锁住一十三的小臂不放手。再回头白发的女人已经回到了原位，一脸的微笑。

所以，哭又是什么？一十三有些疑惑，这个词和刚刚那个【人工智能】竟意外的相似，都是让一十三琢磨不透的词，就像用手去抓白色的烟气，什么也抓不住，但焦味还被困在了手上。一十三没有哭过，所以他该如何去理解哭泣这个词呢，人类在感到悲伤时身体的自然反应？一十三竟从来没有去思考过哭这个词，也从未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哭过。若是人类都会哭泣的话，自己又算什么呢？

有也好，没有其实也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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