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司灯从没有听过修烛如此真心实意喊他，面色一缓，微微笑了：“所念无非登天，名利何必强求？”

司灯自顾自传道受业解惑开了，他看着修烛明亮的眼睛，并不是不想为修烛解惑，而是这惑三言两语无解，需要修烛自己去经历解答。

司灯不是个爱说教的师父，大部分时候他都是沉默寡言，看破不说破的。

这个声音陌生又熟悉，曾经修烛觉得厌烦的，现在却是恍如隔世般不可求，他红着眼，说话已哽咽，向着司灯唤了声“师父”。

这女子披头散发，脸埋进头发里，一身宽松破落的白衣下，隐隐露着带血的玉足，一对伤痕累累的大翅膀似乎被钉住，吊着无力的身体垂在空中，毫无生气。

修烛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甚至已经预知这女子是谁，不由两拳紧握着浑身发抖。

修烛梗着脖子，唯恐呼吸会搅动空气。他屏气凝神，望向这时空中间一颗撑天大树下盘腿坐着的司灯。

司灯白衣白发，自带着光芒，刺眼耀目的光圈里，除了司灯，还有他头顶上悬着的八轮金色圆盘。

走近一瞧这些定格的人物，全是散粒，如果有风，轻轻一吹，这些粒子便形状全部涣散掉。

果真如传言中所说，远看能识其形，近看却如沙似尘。

“这是一百年后的程凤予。”司灯说罢，又一挥袖，一股金光推着修烛离地，将他推送到女子身前。

是程凤予。

这眉眼，这神情，几乎刻在修烛心底，只是在靠近的一瞬，程凤予的形状在他面前全变成了被分解开来一层层的散粒。

似乎是将她切成了片，一层一层从前往后分开，又切成丝，一道道从上往下划开，又切成了块。

修烛的眼泪大滴大滴顺着耷拉的下的睫毛掉下去，落入巨大的无声之中。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哭，只觉心痛难当，他伸出手，在将要碰触到这些散粒时，又停住。他怕了，怕搅碎了这具单薄的身体，手停在半空，抓了一把虚无。

司灯并指一挥，一道细小的光从修烛脚下转了一圈，将他的两滴眼泪噙住，向上攀爬，推进了程凤予垂着脑袋的眼睛里。

程凤予动了。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却是两个没有眼珠子的黑洞，修烛被吓到，身子后倾，却发现被司灯推着不能动弹。

他说不上来是害怕还是痛心，只觉有一股暖意在胸腔升起。

是水。

细小的，不为人察觉的缓缓涌出，它似有万向，一点点在身体蔓延开来。

他忽觉腹部一痛，身体内的水流声越来越大，伴随着轰隆振耳发聩。

忽然程凤予业已石化的眼皮猛地睁开，眼睛里两团水流剐蹭的旋涡不断旋转，越来越快，带着那水流一直往深处钻去。

修烛只觉自己的五脏六腑正在被冲洗，仿佛那旋涡引着的水流不在程凤予身体，而是在他的身体。

时而针扎，时而绸抚，一种绵密细致的呵护慢慢浸入骨髓，肌肤，每一丝头发里。

他突然生出一股奇怪的饿念头，似乎自己此时也已经被切片切丝切块，变成浮在空中的散粒。他只想放任司灯再推他向前一步，融进眼前的人形里。

那腹腔中的水还在涌动着，像有吸力，顺着他的喉咙而上，拉着深渊里的黑暗不断往他眼底涌去。

水声潺潺不断，忽而变冷，修烛感觉自己的眼眶像是被冻住了，那入骨的寒意，冻的他立刻便要骨裂了。

眼前的程凤予金翅忽然一动，散粒聚集成形，挥着飓风，拉扯背肋，将程凤予拔起。

她的眼底冒出两道红光，越来越大，带着如烟花般的数万光点，在她眼睛里铺开。

本能的惊恐让修烛浑身发麻，程凤予的眼睛像两个火把，温暖的，悄无声息的，照进他的眼底。

他的身体重新暖起来，那些骨裂也瞬间被填平，他感觉到自己是有手的，而且可以动了。

只是程凤予先于他，从他面前飞起，那眼神里似乎是没有他的，带着冷冽的决绝，冲着苍穹之顶飞去。

修烛想追，却觉得喉咙生疼，像是有一个东西正在嗓子眼拼命挤出。

他想吐。

“绝地天通！”

修烛抬头，是程凤予的一声巨吼，从顶上落下，响彻整片诡秘、

这声音太大了，像是从天而降的雷霆，将整片天地劈开，连空气跟着一起抖动，抖的修烛怀疑自己也是空气的一部分。

荣枯之界开裂，变成无数碎掉的瓦片，从苍穹之顶一路碎到司灯脚下。

天地猛烈晃动，瓦片纷纷落下。

程凤予挥着翅膀，朝着这里的无数人形猛烈的扇动，奇怪的是，那些人，兽，树木，并没有被吹散，而是活了。

随着剧烈的震动，人，兽，花草树木，逐渐清晰，在一片尘埃中走了出来。

他们瞬间欢呼，奔跑，发出各种各样疯狂的喊叫。

轰隆一声巨响。

天地一抖。

在旖旎的色彩中的巨树，突然开裂，从上裂下，碎成片，剥裂开，显露出一根巨大而刺眼的冷光柱。

风继续无遮无拦的刮着，呼呼的，又凉又厉。

程凤予整个人都烧了起来，她拳头紧握，低压眉头，半合的双目猛然睁开，眼中流光杀气腾腾。

“绝—地—天—通！”

又是一声从肺腑深渊发出怒吼，巨树完全剥离，通天的光柱变成变成一把剑，飞到程凤予手中。

修烛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预感很糟，他慌忙去找司灯，然而不知何时司灯已没了踪影。

他抬头望着程凤予手里的剑，剑有两刃，一半泛着蓝光通明透亮，刃利刀锋，一半死寂如灰，刃厚身钝。

程凤予握紧神剑高高举起，没有一丝犹豫，对着天地狠狠劈下。

嘶！

像是裂帛。

修烛抬头，只见一道白光突然从天空中照了下来。

所有妖魔鬼怪已急不可待，奋力朝着天光裂开的天缝，飞爬出去。

突然那道光灭了，妖魔鬼怪即将要飞爬出去时，裂缝合上了。

“你所看到的幻象也是真实。”

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响彻天地，是司灯。

修烛回头看天，荣枯之界又恢复了他来时的样子，程凤予也不见了。司灯仍然盘腿坐在那巨树之下。

“去做你想做的吧。”司灯说完，挥手甩出一阵金色的风，那风看着轻柔，实则巨大到难以抵抗，修烛被风刮着，嘴边的话还未脱口，便已经回到大道山。

叮铃叮铃。

铜钱落在石板上，修烛落在程凤予眼前。

程凤予大惊失色，忙从暗处蹿出来，如闪电般，冲向地上的修烛，将其裹走，再大口喘气两人已经到了观外头。

程凤予累的“哎呦”，却不忘拉着修烛一起蹲在巨草丛里，用草叶将他们头顶挡住。

“你是吃了铁吗？怎么这么重？”程凤予警惕的注视着四周，小声抱怨着，回头却看见修烛瓷勾勾的看着她。

程凤予以为修烛是不解自己的此时行为，遂说道：“得想个办法，剑千带着弟子满山找你呢，我听见他跟司空说，有弟子看见你来大道山了，要用门规处罚你呢。”

她再转头，修烛还是奇奇怪怪的看着她，嘴巴像被堵住了，没有吭声。

这不会是傻了吧？

程凤予心头一颤，伸手再修烛眼前挥了挥。却不料，修烛突然抬手将她手臂抓住，往怀里一拉，另一只手瞬间搭在她的背上，将她紧紧扣在怀中。

修烛抱着眼前这个完好无缺，就是缺心眼的程凤予，眼眸一闪，几乎要落下泪来。

恍如隔世的久别重逢，让修烛再也不敢对长生不死的人生抱有可以松懈的想法。即便千年屈指，也奈何不过世事无常，所有岁月安稳，不过是为了在将来分离后教人悔恨。

程凤予懵懵地，两眼睁的圆圆大大，心跳的噗通噗通。她预感到她的脑瘫可能有要发作了，可现在哪里是可以变白痴的时候呀！

她猛地将修烛使劲推开，见被推开的修烛满脸意犹未尽的怨气，她瞬间计上心来：“走！咱换个地方抱！

他眼前一亮，看见的便是一片严肃诡谲的时空。

他蹑足走的缓慢，尽量的不扯动周围，也不敢起声说话，眼角泄下的余光里，望见自己同样被金光的罩着的身体。

“你不该来此。”司灯声似洪钟，沙哑裹着从深渊中发出的远鸣，将修烛的小心脏一语击中。

修烛听明白了，就是司灯饶舌了一圈，听着是说了一串话，实则什么也没说。他不忍心在这来之不易的相见中怼他师父，遂又问道：“司空师父是要做神灯的帝王吗？”

司灯不想说自己是被司空陷害才来了荣枯之界，修烛也就不再追问，可他必须知道司空的目的，下一步要干什么。

司灯朝着广阔的静谧一挥大袖，修烛转头望去，却见空中出现一个悬着一对金翅的女子。

修烛细看圆盘，每个盘中隐隐都有一只凤鸟，按照间距来看，似乎是缺了一个。

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副色彩诡谲的画中，在无边的空间中静默。

上古神书对荣枯之界的注解为：荣枯之界是连接天界，人界，地界之外的第四界。开启血祭阵可通荣枯之界，修百年，可登仙。否则形神具亡，永不存在。

对于妖魔而言，百年屈指。古往今来多少修仙者，人魔，和妖怪都妄图从此一步登天。

修烛被司灯带入了荣枯之界。

但换的无一不是永亡。

修烛远远看着，有树有人，还有小孩在嬉闹，但所有一切都是被定住的。

“师父，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修烛脑中混乱，一时有许多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一切自有因缘，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在这里和在那里，原本也没有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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