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得英俊，但身上散发着一股地痞般的气息，加上那一身滑轨的衣衫，虽然有人看见他摘东西，也不敢说什么。

十五里路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三人才跟着越来越多的人群走近了河阳郡。

河阳郡和别的城都不同，城墙只有两丈高，大门也只是木门，城墙与其说是屏障还不如说是院墙，墙外密密麻麻的挤满了各种建筑。

张飞也是兴致勃勃的样子，不时从路边的菜田里摘下一些东西丢在嘴里，有时是嫩豆角，有时则是皮都老黄了的胡瓜。

店小二走过来懒洋洋的打招呼，张飞开口便道：“我要包下顶楼的包间吗，给爷安排好，赏你的。”

说罢丢了一大锭银子给那店小二，看样子几乎有三两。那本来还懒洋洋的店小二一下来了精神，大声道：“几位客官这边请！”

短暂的对话结束，三人再次陷入沉默。

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之后，路边开始出现成排的房子，段笑生渐渐的放下了犹豫的神色，兴致勃勃的左顾右盼起来。

“这个不用姑娘操心，你要的人，我会给你弄来。”张飞散漫的甩着手，吐出嘴里沾着米浆的稻谷道。他回过头来看了一下段笑生，“我做事，你放心。”

段笑生一愣，便不再问了。

这楼从外面看只是气派，踏上楼梯之后才水静才发现里面大得出奇，弯弯曲曲的楼梯从四面八方朝上延伸。

中间空出的位置上铺着巨大的地毯，走上三楼之后低头看下去，地毯上的龙凤图案才显现出来。上了三楼之后楼梯陡然减少，只剩下一个铺着厚厚羊毛毯的小楼梯通向阁楼。

三人走了一路，脚上都是泥迹，但张飞大爷一样大摇大摆的上了楼，段笑生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水静索性也不管，便跟着上去了。

说是阁楼，但这阁楼的规模也快赶上普济寺的偏殿了，巨大的空间里摆着一张尺寸惊人的圆桌，四周的窗户挂了流光四溢的珠帘。

张飞走到桌边大马金刀的坐下，对那满脸笑容的店小二道：“先来壶好茶，然后挑你们拿手的菜，给我上一桌来。”

一副暴发户的模样。那店小二点头哈腰的答应，却也不走，“怎么？怕大爷吃白食？”张飞瞪眼，那店小二嘿嘿赔笑，“鄙店规矩，先付账。”

张飞从腰里解下钱袋，将一锭足有十两的金子拍在桌上，“快快的去，好吃还有赏！”

十两金子，相当于一百两白银，就算是山珍海味也足够了，那店小二道声好叻收了金子大步下楼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段笑生坐下，皱眉问。

“请你们吃饭啊，吃了饭才有力气干活。”张飞咧着嘴笑。

“我来这里不是吃东西的！”段笑生涨红了脸。

“谁说的，我们来这里，就是来吃饭的。”

张飞站起来，走到靠东的窗边，将帘子撩起来挂上，然后伸个懒腰又走回来坐下。

“至于别的事，下面的人去做就行了，什么事都亲自出马，那不得累死啊。”他懒洋洋的斜靠在椅子上，两腿抬起来，放在了另一张空着的椅子上，悠然道。

普济寺的大殿里很空旷。

即便是摆了四具尸体也还是很空。僧众们早已散去，大殿里也因此显得更加阴冷。

金石盘坐在一个巨大的蒲团上，紧紧闭着眼睛，如果不是那一直在跳动的佛珠，介之会认为他和鹤童疏一样睡过去了——寺院为他们备了椅子。

软软的垫着厚厚的垫子，大概是可怜这些老家伙的缘故，不过介之自己也有一把。

卜季生一直低头沉思；狐明灿则一直脸色阴沉的看着地上的尸体，介之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沉着脸，他那张脸永远都只有那个表情。

鹤童疏则缩在椅子里，呼呼的睡着，像个乡间等死的老翁，真幸运，他没有打呼。

杉南武吉站不起来了，他躺在地上，盖着白色的毯子，从他喉咙里沁出来的血已经变成了黑色，另外三具尸体里有两具很干净，最左边那一具的白布上则像是儿童的玩物一样涂满了红黑色。

介之的马敲碎了他的颅骨，虽然没有破碎，但流出来的血还是很多。

木伦被带进来的时候还没说上话，门口已经响起了杂乱的马蹄声，然后有人冲了进来，骑着马直接进了大殿，二话不说将那该死的和尚提上马背之后便走了。

介之和三个和尚立刻上马追逐，但是他的马太老了，最终没能追上那个穿红裙的妖女，也没能将那该死的木伦和尚拖回来，不过那个仆人倒是追上了，虽然赔上了他的马。

普济寺的废物们在他的马倒下之后便不再追，任由那对狗男女涛得无影无踪。

等他们回来，大殿里已经摆上了两具尸体，那人冲进来的时候杀了一人，出去的时候纵马踩死了一个动作慢的小和尚。

不久他的尸体也送进了大殿，金石始终岿然不动，等四具尸体都摆好了，和尚们便在他的吩咐下一哄而散。

他看起来不想解释些什么。

介之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于是四个人在四具尸体面前陷入了沉默。

一直干坐了半个时辰，和尚终于停了手中的佛珠，睁开眼来。

介之和他对视了一眼，心里不由得跳了一下，和尚的眼睛很亮，一点都不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施主，这件事你如何看？”老和尚缓慢的开了口，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胸有成竹，也很有气势。

“杀人偿命。”介之思忖了一下，找到了词，

“已经偿了。”和尚微笑，伸手指了指那花布覆盖的尸体。

“只是你普济寺的人，我的人没有。”介之冷笑。冷笑是一种很好的表情，它让他觉得自信，像是掌握了满盘的棋子。

“是这个人杀了山南长老。”和尚再次指了那具尸体。

“空口无凭，谁能相信你们？”阴沉的狐明灿开了口，介之发现他说话比自己有气势多了。

“他是刀伤，我寺的僧人，在寺内是不许带兵器的。”老和尚淡淡的回答。

这里是普济寺，他料定了我们翻不了天。

介之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

从离开寒鸦集开始，这种无力感一直萦绕在他身上。

“但有人是可以拿到兵器的，对吧？”卜季生沙沙的开口。

老和尚放下佛珠，从腰里解下一件物事来丢在面前的青砖上，“本寺的兵器，都锁在库中，只有老和尚一人能打开。”

他说话还是不紧不慢，但眼中的气势更盛了一些，“诸位若是不信，可以到所有僧人的禅房中查看。”

一切都推得干干净净了。

介之的脑子里像是堵着一大团浆糊。

“诸位上山时天还没亮，我寺一向没有巡夜，那时候僧人们都还在睡觉。”

和尚步步紧逼，“那个时候，能在这山间出没的，只有两个人。”

然后他悠然拿起那串晶莹的佛珠，“其中一个已经在这里。”

介之觉得头都要炸开了。

一团团的线在他脑子里回旋。

中午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普济寺，但是没有进来，他们在小树林的空地里商量了一个下午，然后老人们决定养精蓄锐第二天早上再上山。

他肚子疼，所以也就同意了，他们扎了营，吃了晚饭，然后各自睡下。鹤童疏的鼾声响了一夜，介之没睡好。

等天快亮的时候，杉南武吉不见了，只留下他的帐篷和马，开始的时候他们以为他只是去如厕，但等了好一阵也没见他回来，便开始分散着找。

然后狐明灿找到了他。

他死了，尸体在路中间，有人在树林里杀了他，然后将他拖到了路中间。

等他们到普济寺来理论，木伦刚刚被带上来时，这个灰衣的仆人却冲进来直接掳走了和尚，一切都陷入了混乱，乱到介之都理不出一条线来。

“段笑生现在何处？”终于，他抓住了一条救命的稻草。

“段笑生？”老和尚惊奇，“普济寺没有女弟子。”然后他摇头，明明白白的作伪，这老和尚却说得像是真的一样。

介之忍不住要站起来，但狐明灿的眼神射过来，将他压在了椅子上。

“木伦伙同段笑生一起从我堂盗走了一件很重要的物事，并且在暮山废驿杀死了李老堂主。”

狐明灿缓缓的开口，语气森严，“这件事也许和贵寺没有关系，但众所周知，木伦是普济寺的弟子，方丈这样置之不理，于理不通。”后面这句话，火药味已经浓浓的散逸开来。

“木伦虽是我寺弟子，但已经很多年不曾在此挂单。”

老和尚淡淡的笑着，这笑容让介之想要冲过去抽他的脸，“而且当年赫岚山之事还不曾查清，木伦是不是本寺弟子，还有待商榷。”

金石开始将木伦从普济寺推出去，“这一次诸位之所以能在寺中看见木伦，是因为他受了重伤晕倒在山门，鄙寺也不曾偏袒，他自会来后，一直住在思过崖，不曾来过主院。”

“所以他做的事情，你们一概不知咯。”介之真的忍不住笑了。

“和尚也曾听说一些传闻，但木伦到底在做什么，鄙寺实在不知。”老和尚对他的冷笑不以为意，“今天他再次出逃，施主也看见了，乐家的小妖女也出现了。”

也就是说他们是合谋。

他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无论如何，山南长老死在鄙寺，本寺也不能置身事外，这件事，普济寺会协助贵堂将这件事彻查清楚，如果确系木伦所为，如何处罚，都任由堂主决断。”

老和尚抛出了最后一支箭，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们的质问击垮了。

狐明灿和卜季生都陷入了沉思。

“目前事态紧急，山南长老的遗体可以在本寺火化，待事了再来取回，堂主你看如何？”老和尚盯着他发问。

介之不由自主的看向两人，他们虽然面无表情，但都先后点了头。

河边的杨柳隆起，像是雨后蚯蚓爬过的痕迹，路上人很多，挑着担子的农夫们疾步前行，竹筐里的蔬菜和葱散发着清香，掠过鼻腔之后很快散逸在晨曦里。

慢慢的连在了一起，河阳郡的规模虽然不如帝都宏伟，但人口恐怕要远远超过帝都，郡城三十里，密密麻麻的都是居民。

巨大的稻田逐渐变小，大片的蔬菜填满了土地的每一个空隙，有些人家的院子里都种上了豆子，豆藤爬在墙上，密密麻麻的豆角悬挂下来，一派路不拾遗的模样。

水静虽然是河阳人，但入了普济寺之后他一向都只是沿着主街化缘，小巷子倒还真的没怎么来过，转了几圈之后便昏了头。

等太阳升到屋檐上时，张飞终于在一栋豪华气派的三层楼前停了下来，朱红色的大门上挂着“海陆宴”的金字招牌。

这样的馆子，一向都是招待达官贵人的所在，所以早上的时候显得很冷清，门口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张飞大摇大摆的走进去。

河阳富庶，战乱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这些年从别处逃难来的人逐渐定居在河阳周围，村落扩大。

这家伙真像个神棍。

张飞懒洋洋的走在路边，不时的从田里拔出一根稻穗来捋下一把还没成熟的稻子丢在嘴里嚼，段笑生一路上都很不开心的样子，一直低着头走在两人中间——张飞走在前面，水静故意落在了后头。

段笑生还穿着那一身村妇的粗布裙子，但发髻已经好好的挽起来，黑发在晨光中闪闪发亮，白净的脖子也露出了侧面，虽然被那一身粗布长裙掩盖了身形，但只从脖子，也可以推出她的美妙身线。

离开五福村之后道路忽然变得宽了很多，路边大片大片的稻田一直延伸到极远处，葱葱郁郁的绿色铺满了视野，小河在平原上弯弯曲曲的爬过。

只要看过一眼，任何人也不会再将那美妙的身线抛在脑后……

“你怎么联络他们？”水静正自出神的时候，段笑生紧走两步，跟上了懒洋洋的张飞，然后开口问。

有些三层的房子甚至高过了城墙，城外的街道几乎都是集市，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家畜粪便喂和蔬菜味人的汗味混在一起，却给人精神一震的感觉。

进了城之后张飞突然变得熟门熟路了，在城门口交了人头税，便带着两人七扭八弯的在城里转起了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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