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格小说网 > 浪漫青春 > 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130-140

  • 作者:冰川永眠
  • 类型:浪漫青春
  • 更新时间:2024-03-04 06:29:45
  • 章节字数:95812字

休息了两日,他的灵力回上来了一些。不多,但是能用,起码现在受他引导在体内走了一番,让灵脉的干涸之感缓解不少。

身体上的伤口,小的已经痊愈了一些,最大的一道在腹部,被厚厚的绷带包裹着,不动还好,动起来依旧会传来阵阵剧痛。灵力周流几圈以后,他穿上床前的靴袜。在屋内环视一圈,没了剑鞘的衔云躺在一旁的木桌上,装着宿淮双断剑的乾坤袋就在衔云的旁边。他将衔云也收进乾坤袋里头,装进白惨惨的长袖里头,拉开了门。

他的脸色白得像纸,精神也很疲倦。原本身形就是偏瘦的,套了一身薄衣,双手拢在袖中,风一吹似乎就能折成两段。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房顶,片刻后,掀开被褥盘腿坐好。

所以,他才要快些回去。休息调养的事情,等回到宗内再说,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江泫一点实感都没有,在没有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不自觉地、迫切地想要回去了。

寻常人受伤了,是可以回家的。他没有家,于是把上清宗当成是他的家。

另一人道:“你快别说话了!赶紧把他送到医师那边去!”

没有一个人认出来,他们手底下扶着的人到底是谁。因为灵识没有探到灵台,所以先入为主地认定是凡人,进了涿水便将他往药王谷医师那边送。

那弟子下了城墙,一路小跑着到江泫面前,神色小心地道:“你……你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人在这边?身上的伤是哪儿来的?”

说话之间,他的手一直搭在箭上, 同时不动声色地探出灵识, 探查面前人的情况,越探越是心惊,回头对同伴挥了挥手, 扬声道:“是个没有灵台的普通人!他受了很重的伤,快来个人搭把手!!”

只是若要以寻常之家做比,他现在家中还有一个重病的弟弟、辛苦操劳的姐姐,作为唯一一个闲着无事游荡在外的人,更应该早点回去才是。

走了一截,袖中的乾坤袋忽然震动起来,江泫现在不太想说话,原本没作理会,然而衔云十分固执,乾坤袋越震越凶,江泫无奈,只好取出乾坤袋,将袋口拉开。

乾坤袋上浮现一缕极淡的青影,衔云温声道:“主君,您应该好好休息。”他的声音很温和,透着全然的纯善,仿若一泓清清流泉。

江泫道:“我没有时间了。”

衔云道:“您有很多时间。为什么不随公子回栖鸣泽去呢?您和公子吵架了吗?”

他的语气小心翼翼,不是想劝江泫什么、也不是要改变江泫的想法,只是单纯的想要问一问。他是江泫的剑灵,不管主君给出什么回答,他都会无条件接受。

江泫的脚步微微一顿。他垂下眼帘,轻声道:“我已不是江氏的人,也不会再回栖鸣泽了。以后,也不要再叫他公子了。”

衔云迟疑片刻,道:“是,不再叫了。主君在哪,衔云就在哪。”又道:“这柄灵剑和我相性很好,我待在里面剑身也不会碎裂。请将灵剑拿出来吧,我托着您走。”

走走停停、蹉跎数日,他终于回到了中州。一回去,他就立刻察觉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变化。

中州边境的城镇,人明显变多了,比之前多了好几倍。街头巷尾四处都是露宿的流民,看衣饰谈吐,明显都是中州人,是新搬来这里的,找不到活计、找不到住处,只好露宿街头。

大多都是老弱妇孺。青壮年的流民已经被中州司常府聘去搭房开荒、扩建城镇,有了工作,能拿到银钱,总归是能稍微养养家。然而即便如此,流民的安置依旧是个大问题。因为窜入了太多流民,原本有序的治安变得一塌糊涂,常有偷盗抢劫之事发生,城镇之中一片人心惶惶。

江泫方才到中州,进了城没多久,便被一旁虚哀的行乞声吸引了目光。

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深秋的天气里穿着一身单衣,面前摆着一只破得只剩碗底的小碗,跪在冷地之中行乞。

她的岁数实在太大了,声音也颤颤巍巍,江泫的心如同被一双手拧紧了,疼得厉害、又不停地泛酸。然而他现在身无长物,值钱的东西都在净玄峰上,随身带着的只有长袖里头装着衔云和断剑的乾坤袋。

正犹豫之际,面前飞速跑来一个天青色的影子。是位束金冠的少年,穿着上清宗的弟子服,袖角上印着时隐峰的日月纹。一边跑,一边往老人的破碗中撒下一把碎银,愁苦万分道:“对不起,对不起,现在只有这么多了!再等一段时间,妹妹从昊山运了好多银钱来,已经在路上了……哎哎哎,婆婆,你起来呀!你别拜,别拜!快起来,买点吃的和衣服去吧!”

他一边愁眉苦脸地嘀嘀咕咕,一边要往下一位乞人那里跑。江泫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出声道:“景灏。”

傅景灏一个激灵,回头看见自己身后站的是谁,又是一轮更大的惊吓。

“伏伏……伏宵君!”他先是结结巴巴地喊道,紧接着脸上浮现一抹喜色,道:“您可算回来了!!”

江泫道:“你为何在这里。”

傅景灏道:“不仅是我。宗内除了亲传弟子都下山了,下来协助司常府安置流民,清理邪祟。还有就是守着边境,绝不能让他们往别州去。”

江泫的瞳仁微微一颤。他抬眼,看了一眼混乱的街道,果然又从中看见一个上清宗的弟子,是落墟峰的。

“宗内发生何事?”

傅景灏道:“不是宗内。虽然宗内好像也有事吧……总之说来话长……”

一番叙述下来,江泫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算下来正是夔听启阵夺容器未成反而和容器一起消失的那日,苍梧山下忽现暴动。据傅景灏的描述,那日站在山上,都能看到天上黑云笼罩,一片不祥之态。等黑云散去之后,苍梧山周,一片死雾蔓延开来。

苍梧山是灵气馥郁的仙山,中州谁人不知?甚至许多人都觉得,住在苍梧山脚下,常年浸润灵气,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一直靠司常府发令控制,苍梧山脚才算得上是清净。

这片死雾蔓延出来了,山脚下的住民浑然不觉这是危险,反而有个别人两眼放光,直直地往死气里头扑。扑进去以后,就再也没回来了。不待事态蔓延,司常府立刻开始疏散山脚下的住民。只是事态突然,没有应急之法,最后中州才成了这副模样。

江泫道:“山上的弟子,都下来了?”

傅景灏道:“对。末阳君说,只要没有收到召令,都不许回宗,谁要是敢偷偷回去,就逐出宗门。不知道淮双和阿序知不知道这个……万一回去了可怎么办……”

江泫的喉头微微一动,道:“你去忙吧。我回去看看。”

一听他要回去,傅景灏如蒙大赦,喜出望外道:“太好了!您回宗了,事情一定很快就能解决了!”

面对满眼希冀的傅景灏,江泫此时却只能在心中苦笑一声。

夔听六分之一的神魂受到威胁,其余部分定然暴动。而它感受到的威胁,一定和宿淮双消失的原因有关。

和傅景灏分开之后,江泫全速向苍梧山奔去。

途径不少混乱的城镇,越是靠近苍梧山,人烟就越稀少。到了苍梧山附近,江泫果然看见了一片弥漫的死雾,通体发灰,远远望去却泛着不详的灰红色。

有些许灵力护身,这些死雾很难对江泫造成什么影响。

更重要的是,这层死雾相当稀薄,像是已经被过滤掉大半。然而纵使过滤过,却仍然能够轻而易举地置凡人于死地。

拨开弥漫的死雾,江泫用瞬行术直接上了山。上山以后,他直奔浮云峰而去,是想看看重月和天陵是不是在那里。

许是宗内弟子尽数下山的缘故,原本欣欣向荣的上清宗此刻看起来十分萧索。一旦没有人居住、失了人气,再华美精致的建筑都难免变得冷清颓败,所有地方都静悄悄的,蔓延着一股不详的气息。

过了曲桥,便是浮云峰。浮云峰上同样一片死寂,不仅重月和天陵不见了,亲传弟子银清的踪影他也没有找到。

顿了顿,他扭头向时隐峰去。

这次有了些许收获,远远地,江泫便看见一人拿着扫帚,正在扫院中的落叶。那人穿着印有日月纹的弟子服,正是天陵的弟子,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转过头来,露出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孔。

江泫看着他,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位弟子。少顷,他想起来了——这是曾经救了他一次、又被他救回来的方子澄!

方子澄见他来了,立刻将扫帚立去一边,拱手示礼。

不待他开口,江泫抢道:“你师尊和师叔去哪里了?”

像是并不意外他会这么问,方子澄安安静静地垂首道:“末阳君、重月君、还有银清他们,都去山底下了。走之前,重月君特地交代我,让我在这里等您回来。”

江泫心中一跳。

“等我做什么?”

方子澄道:“她让我告诉您,千万不要去山脚下。另外,请您帮忙照看一下师尊。”

他们去山脚下是为了干什么,不用想都知道。无非是用灵力、用寿命去镇压化解这次暴动,顺带过滤向外弥漫的死雾,把它对外界的影响降到最小。一旦危机爆发,夔听锁需要做的,无非也就这么几件。

江泫掩在长袖下头的拳头紧了紧,面上仍然镇静如常,道:“带路吧。另外,帮我寻二尺五的剑鞘来。”

方子澄领命,带着他绕开扫成堆的枯叶,转身进了走廊。只是他走的方向有些不对,不是通往天陵的寝居,而是通往书阁。

走了数步,果然停在了书阁面前。

这段时间发生的许多事,书阁之中的暗室是起点。那日的事情发生过后,再站到这书阁面前,江泫总觉得惴惴不安,仿佛曾经发生的不幸要重演了。但他没有出声,默然地跟在方子澄后头进了书阁。

万幸,青年的脚步不停,路过了那间暗室。

江泫的心刚刚放下来一点,便见方子澄停在了一排书架前头,将手搭上去奋力一推。两排书架滑开,露出底下一个黑洞洞的洞口。站在江泫的角度,能隐隐看见一排粗糙的阶梯蔓延向下。

“这……是?”

方子澄道:“师尊在这底下。通道新挖出来不久,有些滑,伏宵君请小心脚下。”

江泫在原地呆站了好一会儿。

方子澄已经下去了,空旷的通道底下传来叮叮当当的铁链撞击声。江泫被这声音唤醒了,如同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寒气从上到下走了个来回。

但最终,他还是迈开了脚步,沿着通道一路向下。越往底部走,寒气越中,铁链声就越响,如同一柄尖锤,狠狠的敲打着江泫的理智。

天陵被关在一座铁牢里头。这间地牢的一切都昭示着其是匆匆挖就,只有个大致的雏形,细节粗糙无比,连脚底的地面都凹凸不平,唯独束在中间的四四方方的铁牢,无比坚固。

牢外是密密麻麻的禁制,同江泫曾经在山脚下见过的禁制一模一样。

透过禁制,能看见几根巍然矗立的锁仙柱,牢牢地钉在地底,锁上延申数根手臂粗的锁链,将天陵浑身上下绑得严严实实。

若非事先知道,江泫一定认不出面前这个人就是天陵。

方子澄从进到这间地牢开始,就一直侧着身体,不忍去看牢内的情况。他远没有表面上这般平静,这间地牢是他和温璟亲手挖出来的,背地里早已流干了眼泪,现在已经麻木到哭不出来了。

江泫怔怔地上前两步,手不自觉想攥住铁牢的栏杆。然而禁制将他狠狠弹开,手指上留下一道焦黑的印记。

若是平常,它一定很快就痊愈了。但现在,它明晃晃地躺在江泫的手指上,没有一点要愈合的意思,焦黑之下是发白的、纵横的刻痕,是江泫挖石堆磨伤了手,日前才好转的伤口。

其实他现在的状态并不好。傅景灏没看出来,方子澄也没看出来。走了这么久,江泫自己也快忘了。

察觉到铁牢外头有人,天陵疯狂地挣动了起来。锁仙柱上的铁链被一股大力扯来扯去,看得人心惊肉跳,时刻怀疑链子会不会被拽断,然而即使浑身捆满了锁链,也不能将他周身的狂躁减缓半分,因为嘴被堵住了,只能用喉咙发出含混不清的、充满威胁性的低吼。

江泫眼尖地看见,有几缕乱糟糟的长发被一同捆进了锁链里头。捆得太紧,一挣动就开始撕扯头皮,而天陵对此浑然不觉,呜呜低嚎。

偶然之间,江泫看见了他掩在凌乱长发之下的脸。

他发誓,自己这辈子没有见过比这更可怕的场景了。一股惊天的惧意直冲头皮,江泫双腿一软,险些跌跪在铁牢前头。他目光死死地盯着铁牢里的人,方才无意间瞥见的面孔却死死烙在了他的脑海,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天陵的脸,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脸了。原本俊逸的五官已经消失,转而换上了一只眼、一张嘴。

一只独眼长在脸中间,没有眼皮、没有眼睫,爬满血丝,神经质地转来转去,并且不停地在往下渗血。他的血颜色也已经不正常了,变成了肮脏污秽的黑色,从眼睛上流下来,淌过脸颊,流进那张牙齿尖利、形似妖兽的血盆大口之中。

他简直不敢想象,重月在看见这张脸的时候,到底是什么心情。

天陵毫无神智,察觉自己扯不断铁链,又开始用身体撞柱子。江泫僵着身体,一动也不能动。理智提醒他,他应该把视线转开,但一瞬之间,他好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连最基本的挪开目光都做不到。

一股可怕的心悸从心底慢慢爬起。如同一只冰冷的鬼手,扼住江泫的呼吸。

方子澄垂头在旁边站了一会儿,道:“伏宵君,我们上去吧。师尊知道这里有人,会更狂躁。”

江泫也知道,他该走了。重月所说的照顾,也只是看守住他,不让他出来而已。但是他就是该死的迈不开腿。

方子澄以为他不想走,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就在此时,一只宽大的手掌悄无声息地覆了上来。

覆上来的那只手,衣袖是锦葵紫色,靠近手腕的地方,泛着轻微的白。袖间扑来一片宁静的冷香。

长尧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如同一根吊回他理智的救命稻草。

“别再看了。”他轻轻叹道,“回去吧。”

他的另一只手扶着江泫的肩膀,用温和而不容置喙地力道带着他慢慢转身,一步一步地引导,直将他重新引回书阁之中,等方子澄出来,抬手挥拢了书架,地牢里的一切响动都被隔绝开来。见宗主在,方子澄躬身一礼,沉默地垂着头离开了书阁。

听不见声响以后,江泫终于能呼吸了。

他慢慢地、颤抖地吸进一口小小的空气,又将其呼出来。下一次则又要激烈一些,仿佛刚刚学会呼吸一般,每一次吸气与吐息都生涩又颤抖,像是在嚎啕大哭。

然而他一滴眼泪都没掉。

无论是直面夔听时,还是醒来发现宿淮双不见时。抑或是他跳下渊谷找断剑时,又或是方才看见天陵时。直面过冲击之后,心脏疼得发麻,反而也倒不那么疼了。

长尧将双手放下来,缓声道:“宵儿长大了。”

第132章 憾世无双6

长大了吗?

江泫心想。

遇见什么事情就嚎啕大哭, 那样才不行吧。

他没有回答长尧的这句话,转而垂下眼帘,扯开了话题:“他……他醒了多久了?”

长尧烟紫色的眼瞳凝视着他, 道:“不过七日而已。面相已改,再过几日, 就会长出黑羽了。”

江泫的身体微微一僵。

入门选试那日, 他曾在天阶底下瞥见过夔听的本体。其身巨大,似鹿似马, 生细长尾,浑身上下长满黑羽。兽头高昂, 顶一只鲜血淋漓的巨眼、一张吞噬万物的血盆大口。

天陵的脸, 现在已经长得与夔听差不多了。再过几日, 就会长出黑羽……意思是, 天陵最后会变成那副鬼样子马吗?

他张了张嘴,徒劳道:“有没有什么……”

长尧道:“无。”

他把江泫的反应尽收眼底,视线微微一垂,步履沉缓, 迈出了书阁。今日没有阳光,天幕蒙着一层深灰的阴翳,檐下人举目遥遥一望,银白的长发散在身后, 像一道默然无情的流冰。

他背对着江泫, 波澜不惊的声音被秋风一卷,慢慢滑过江泫的耳廓。

“没有办法。我在山间久经岁月,见过许多。若天业草救不回锁, 便无可转圜了。”

江泫默然片刻。他想问问,最后天陵的结局会是如何, 却总也张不开口。

长尧在檐下站了一会儿,又道:“你还记不记得,离宗寻天陵之前,我对你说过的话?”

这个问题来得十分突兀,江泫在乱糟糟的脑海里翻找了好一会儿,却仍然没有找到问题的答案。不消片刻,长尧侧过身,看清他的神情,也知晓他没有想起来,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他道,“回净玄峰吧。”

江泫迟疑道:“……回净玄峰?”

檐下人的眉头微微皱紧。这次第一次,江泫在这位八方不动、神似天地忘情人的上清宗宗主脸上,看到这样明显的不悦。

长尧冷声道:“不回净玄峰休息,你想去哪?”

江泫道:“我想去山脚。”

长尧的眉尖一抽,道:“若你身体状况尚佳,我也许会答应。如今这样的情况,还是不要下去添乱为好。”

添乱。

他这个词用得很重,似乎丝毫没考虑到江泫的自尊心。然而他说的也是事实,以江泫现在这个身体状况,若要再下山脚,指不定会出什么问题。而他问这句话,其实只是不能忍受危难当前自己什么都不做而已,长尧的话却如同当头挥来一棒,把江泫浑浑噩噩的脑子打得清醒了些。

他垂下头,低声道:“……是。我知道了。”

出了门,江泫看见被扫成堆的落叶,与立在一边的扫帚。方子澄许是回去拿装落叶的竹箕去了,并没有见到踪影,江泫独自一人出了时隐峰,慢慢向净玄峰走。

走到一半,他又折返回去,去浮云峰的药房之中拿了不少丹药,这才回到雪峰之上。不用想也知道,净玄峰肯定空了。

浮梅殿外的红梅开得很好,整个净玄峰里静悄悄的,耳边只有细风卷雪时的微小声响。雪不大也不小,路面湿滑,好在他已经走惯了,这点障碍并不妨事。因为没有赏雪赏梅的心情,进了浮梅殿以后,江泫直奔自己的寝居而去。

谁知走到檐下时,他被余光里一点异样吸引了目光。

他寝居的窗户外头,栽着一棵红梅树。年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树干需一高大成年男子单臂环绕,勉强能够抱住。

树上的梅花同浮梅殿中的其余梅花没什么区别,一样的艳艳似火,一样的傲雪欺霜、常开不败。然而现在这棵梅树的树枝上头,已经挂上了许多花笺,每一枚花笺上都系着一只小小的金铃,风一吹便叮当作响,甚是悦耳。

江泫停住脚步。片刻后,他调转方向,又慢慢地走进雪里,走到那棵梅树底下,忍着扯动伤口的疼痛,抬手解开丝线,取下来一枚。

花笺上写着一行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没个正形、拈着笔胡写一通出来的。纸笺浸润雪气,微微湿润,上头的墨迹却已经干了,似乎悬挂了很久。

落笔之人写道:玉危师兄又不在峰里,去主山做教习弟子去了。好无聊啊。

江泫的目光微微一动。

是孟林写的。

读完以后,他将这枚花笺挂了回去,指尖拂过晃动的纸面,又挑了一枚取下来。

这一片上写道:我的小师弟哪儿去了?我的小师弟哪儿去了?我的小师弟哪儿去了?天天在外头野,都不知道带点东西回来看看师兄。

下一枚。

江泫将纸面上的落雪拂开,见上面写道:净玄峰上的梅花根本开不完,拿来做梅花饼。嗯?说起来世上有梅花饼这种东西吗?

又一连看了许多枚。有写了他许多奇思妙想的,有告知梅花饼历经多次失败终于成功的,还有最开始挂上去、已经变得皱皱巴巴的那一枚。

“前日里听毓竹峰的好朋友说,如果实在闲得无聊,可以试试挂花笺。在上面随便写点什么也行,挂空白的也行。挂着还挺好看的,不知道师尊会不会喜欢。”

在这枚花笺的背后,他看见一行字迹清隽的批注:“花笺是好看的。只是能不能把铃铛卸了呢?风大的时候,真的很聒噪。岑玉危留。”

其中,“把铃铛卸了”和“聒噪”两句,被孟林拿毛笔划掉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江泫才发现许多花笺纸的背后,岑玉危都有留言。他在树下站着,一枚一枚翻看了很久。将最后一枚花笺重新挂上去以后,江泫在树下呆立片刻,感觉连日空空如也的心泛起一点酸苦之感。

回寝居以后,他将从浮云峰药房之中拿出来的丹药瓶摆好,扒开瓶塞,每瓶中倒出几粒送入口中。

这些都是治伤回元的丹药,药效很好,但用量有要求。江泫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多时间慢慢休憩恢复,卡着最大限度的药量咽了许多,连瓶塞都没来得及塞上,就向床榻上一倒,闷头睡下。

他睡了一天一夜,朦胧之间似乎看见宿淮双站在院子里,半夜一下惊醒过来,从榻上跑到门前,拉开门一看,院中空空如也。

雪风扑面而来,江泫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将房门重新关上。

蒙头睡了这么久,醒过来的时候头疼得厉害。之前吃下去的丹药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他能感觉到腹部的伤口好了不少,体内干涸近无的灵力在回了上清宗之后,也慢慢恢复了一些,睡完这一觉,更是好了许多。

然而这样的恢复方式,无异是在透支自己已经破破烂烂的身体。不过,江泫自认自己是撑得住的。

掐算片刻,发现现在不过子时中,距离天亮还早得很。

他回榻上又躺了一会儿,头脑清醒,毫无睡意。

一刻钟后,他重新坐起来,摸黑将鞋袜穿好,独自一人出了浮梅殿,走上摇摇晃晃的曲桥,又重新来到了时隐峰的书阁外头。

入夜时分,方子澄应当已经睡下了。书阁的轮廓蒙在昏沉的黑夜之中,只有檐下挂着的两盏灯笼,散出惨淡朦胧的光。江泫埋头进了书阁,尽量控制力道,小声将两边书架推开,露出底下幽深的地道。顺着高低不平的地道下行几步,他视线忽然一凝。

阶梯尽头的墙壁,被暖黄色的灯火映亮了半边。

有人在地牢里头。

江泫屏住呼吸,无声无息地走下阶梯,靠在墙边,向地牢之内看了一眼。这一眼过后,他便放下心来。

是方子澄。他竟然还没睡,还守在这个地牢里头,旁边放着一盏灯,手中不知捧了一本什么在看。铁牢里头的天陵一动不动,似乎还没到他想闹腾的时候,安安静静地垂着头。

江泫不再掩饰脚步声,向前走了几步。

听见背后有人,方子澄吓了一跳,立刻将书合上、转头确认,看见来人是江泫,一颗心才落回原位,心有余悸道:“……伏宵君。您怎么来了?”

江泫轻声道:“过来看看他。地牢湿冷,你回去休息吧。”

方子澄捻了捻手中的书卷,垂头应是。走之前,他将灯笼留在了铁牢前头,黄橙橙的灯光映照着铁栏外金光流动的禁制,一切透着一种诡异的祥和安宁。

寻了一处平坦的地方,江泫席地坐下,盯着铁牢里关着的人出神。地牢里头实在太安静了,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什么都听不见。坐了一会儿,他开始隔着铁栏观察天陵的情况。

天陵的身体被锁链捆住了,并看不见什么。垂着头,黑发也将面容完全遮住,唯一能看见异常的,就只有悬吊在外头的两只手。

剑修的手掌一般很宽大,江泫是个例外,天陵如常。他的手掌被两只铁索悬在半空,手指无力地微微蜷缩着,从黑色的指甲开始,已经有深黑的、形似雷电的裂纹在向上蔓延。

透过金色的禁制,江泫隐约能看见,每一处分裂的纹路中间,都生出了一小片密密麻麻的肉色羽根。

这些羽根牵引着江泫的目光。他正在数已经生出多少了,却见天陵的五指一扣,忽然又开始疯狂地拉扯锁链,喉间发出恐怖的低嚎。明明已经被彻底锁了灵脉关了这么久,只靠一身蛮力挣动,发出的动静依旧让人心中发怵,唯恐他哪一日成功挣脱开来,扑出铁牢见人便撕咬。

江泫的身体不自觉向前探了一些,在这一刻开始猛烈地怀疑起自己之前的选择——

当时真的应该把他找回来么?是不是真如长尧所说,让他在外面自我了断比较好?

这个想法一出来,他又立刻在心中将其驳倒。

——当时长尧也说过的。只要有天业草,就还有一线希望。若醒过来的时候神智正常,日后就会慢慢好转,如果醒过来的时候……当时他是真的想把天陵救回来的。但他没有料到未来会发生的事,事态朝着他希望的方向背道而驰,夔听暴动,一发不可收拾。

天陵如今变成这副模样,难道他就完全没有错吗?

江泫愣愣地想,一边向铁栏挪近了一些。察觉到有人靠近,铁牢中的天陵愈发狂躁,嘶哑的咆哮声震得江泫耳中一片嗡鸣。地道上方传来方子澄有些慌乱的声音:“伏宵君,师尊又开始了是不是?您快出来吧,只要地牢里头没人,他很快就会安静下来的!”

江泫对上方道:“无事,你不必担忧!”

铁链撞上铁柱的声音恰似他如今的心跳,一阵一阵闷闷地发疼。并且,随着时间过去,天陵仰起那张称得上是恐怖的脸庞,奋力向铁栏靠去,距离江泫越来越近。

江泫强迫自己坐在原地,直视师弟如今已经面目全非的面孔。忽然,他从天陵含含糊糊的嘶吼声中,听出一点异常。

他慢慢睁大眼睛,心脏狂跳起来,内外好像分成了两个人,一个慌张惶恐不已,一个又诡异地镇定,顶着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一点一点辨明天陵蒙混不清的语调。

天陵在喊师兄。

即使嘴被一道咒环堵住了说不了话,但依然执着地重复两个声调:师、兄。

江泫顿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他用手撑住地面,勉强维持住平衡,心底忽现几缕崩溃之感。

天啊,天啊,天啊。

他宁愿自己是听错了。可无论怎么听,都是这两个字,如同摧魂的魔咒一般,在地牢之中不住回荡。

江泫僵着身体,缓缓抬手捂住了耳朵,蜷缩成了一团。

没有什么比这更残忍的事了。若他意识全无,倒也还是好的,起码他不知道自己变成了这副样子;可若他还存有几缕意识,偶尔清醒过来的时候能明白自己现下的境况,他心中会作何想?!眼下一直在流血,上一次见时未曾细想,流的到底是血还是眼泪?

忽然之间,他觉得这间地牢底下的空气变得无比稀薄起来。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跑出了书阁,方子澄从后面追出来,忧心忡忡道:“伏宵君?!您怎么了?”

江泫没有多余的心思理会他,一路跑回了净玄峰。然而就算回了净玄峰,他也仍然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在漆黑的房间里东摸西撞一会儿,摸到一张冰冷的挂画。

这一刻,他仿佛摸索到了本能,毫不犹豫地揭开这张画,一头撞进画卷背后那个满墙血字的暗室里头。

密室里头一片漆黑,江泫看不见墙上的血字,一进暗室便找了个角落缩起来,仿佛这就是世界上最安全、最不会被人打扰的地方了。在这样密闭的环境里头,他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不必担忧,做完之后再出去,又是那位衣不染尘、堂堂而立的伏宵君。

直到第二日清晨,天光大亮,江泫才那暗室之中出来。

一夜过后,他的眼中爬上不少血丝。一番梳洗,在遏月府的冷湖中泡了好一会过后,他才觉得精神稍稍好些,换了一身干净的行头,往苍梧山下去。

山周的死雾相比起他回来的那天,已经淡了不少,很快就能完全消除了。江泫对夔听的封印地轻车熟路,熟练地绕开禁制,到了山底的封印地边缘。

此前他来探时,探得两层阵法,一层为吸取妖力运转的天煞阵,另一层为以六枚阵眼镇压神魂的阵法,江泫尚未得知它的名字。

重月和温璟,几人果然在阵法之中。个个都双目紧闭,周身漫出灵光,将自己的

生气、自己的灵力凝成细线,输送进血环围绕的阵眼之中,以达到强硬镇压的效果。

夔听此次失了六分之一的神魂,暴动非比寻常,在一切彻底止息之前,他们必须聚在这里。

只是灵力输送得越多,与夔听锁的联结更深,受到的污染也就越重。但若不镇压,封印松动,妖神出世,天下大乱。相比之下,只牺牲五六人,是无比明智的选择。

他现在虽不是锁,但也能贡献一些灵力,稍稍帮衬一些。只是看见他坐到法阵中央,重月的神情一下变得有些难过。如此日夜不休,又是两三天。第三日的早上,阵法的环光极不稳定地一闪,竟然突兀地崩碎了一角。

与此同时,对应那一角的温璟喉头一哽,猛地喷出一口血,栽倒在阵法中央。重月柳眉一凝,喝道:“银清,去把他扶起来!阵法不能破,想办法叫醒他!”

坐在她背后的银清应声而动。与此同时,其余四锁凝神携心,阵法的缺口瞬间被补齐,又正常运转起来。

但原本就是五人负起六人的份,此时又倒下一人,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江泫同样起身,立刻上前去扶温璟,灵识向他体内探了一圈。温璟是新锁,这么多年修炼有成,灵力不该这么快就被耗空才对。

探了探,果然是还能再坚持的。然而灵台之内一片紊乱,内息浑沌,双目紧闭,唇边血流不止。银清试了许多办法都没能叫醒他,颇为焦躁道:“师尊,怎么办!我叫不醒他!!”

毓竹眉头紧锁,咬牙道:“好阿清,别急,再想想办法,我们还能撑着。”话虽如此,情况却不容乐观。

江泫扶着温璟,忽然察觉到,他现在无论是元神还是其余什么,都似乎被什么无形之物压了一层。正因为被压着,所以起不来、醒不了,生命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消弭。

怎会如此……

他神经紧绷地思索,忽然想到了什么,愣愣地将温璟递给银清,化作一座雪气席卷上山。

天陵……前一任锁还活着啊!

历代夔听锁替换的情况发生时,上一代锁无论是自戕也好、他杀也好,都已经不在世上了。两任都活着的情况前所未见,自然也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但是现在江泫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了。

上了苍梧山,江泫直奔撷云殿的偏殿而去。这次没有人拦他了,长尧却不在殿中。

江泫于是立刻调转方向往时隐峰去,果然远远地便看见长尧在曲桥的尽头等他。越跑得近,江泫的脚步就越是慢,到了曲桥边上,步伐更是迟滞迟疑。

长尧的侧腰上,悬了一把剑。

上清宗内,极少有人看见长尧佩剑的模样。不如说,从入境之后,他就已经很少行打杀之事,一生之中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撷云殿静坐清修。而江泫此时已经隐隐猜到他佩剑是为什么了,心中却不愿意相信,险些同手同脚地走过去,道:“……宗主。弟子有惑……”

长尧抬眼,平静的视线落到江泫身上,第一次没有理会他的询问,而是淡淡道:“既然同路,便一起走罢。”

江泫彻底明白过来了。他将剩下的半截话都咽了回去,走在长尧的身侧,手脚发僵。

从曲桥下来,要到净玄峰的书阁,须得走一段时间。两人一路本静默无言,然而半途之中,江泫忽然听到身边的长尧道:“有时见到你,会颇觉愧疚。”

江泫的脚步一顿。长尧的神色却平淡,烟紫色的眼瞳平视前方,毫无波澜,仿佛方才说出口的并不是什么稀罕的话。

他接着道:“我不能成锁。你所历之事,我并不能真正感受,你所难之困境,我亦不能感同身受地经历。甚至,有时还会将你向更深之处推一把。”

江泫的神色有些茫然,道:“什么……”

长尧沉默了片刻。片刻后,他喃喃道:“有些事,记不得了也好。”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走到了书阁的门口。这地方江泫进过好几次,今日站在这里,心中却全然都是抗拒之意。

然而世上的许多事情,抗拒是没有用的。最终,他还是跟着长尧走进了书阁,重新回到不见天日的地牢之中。今日天陵要比往日还要狂躁,锁仙柱已经快要锁不住他了,甚至在一次挣扎时,他的脸已经贴上了冰冷的铁栏,留下一片斑驳的血迹。

长尧凝视着铁牢中已经不能称作是人的天陵,缓缓道:“他因你的决定多得了这许久的寿命,你为因,他便是果。若要了结,由我来动手并不作数。”

他垂首解下腰间的佩剑,单手递给了江泫。不知为何,他没有侧头看江泫的神色,道:“既要制造‘因’,便要学会承担‘果’。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什么吗?”

原本是记不得的。可如今看见这把剑,已然忘却的话,竟然一字不漏地在脑海之中浮现上来。

——既作了锁,便于心性有损。元神消散是可遇不可求的好结果,更多时候,会受妖神操控。在此之前自我了结,是不少锁的选择。你将他带回宗,是准备亲手了结他么?

江泫浑身发冷,脖颈生锈了一般,一寸一寸地转了过去。看见那柄剑的瞬间,他的心中泛起被烈火灼烧一般的痛苦,脑海之中反复飘过的,都是那天天陵张着一只眼睛,反复地唤自己“师兄”时的场景。

一声又一声,仿若凌迟。

长尧的手一直平稳地举着,等待他接剑。

江泫的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慢慢抬手接了。他的手颤抖得厉害,险些握不住剑。

松开手以后,长尧挥散了设在铁牢之前的禁制。似乎是察觉到威胁解除,天陵霎时间兴奋起来,喉中咕咕,尽是兴奋的低吼。下一刻,铁牢的门也被打开了,江泫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

他浑然不知危险的来临,睁着一只血淋淋的独眼,似是喜极,舌尖不断摩梭尖利的牙齿,唇边涎水血水横流,两只长满黑色新羽的手握紧成拳,拉着铁索亢奋地晃来晃去。

很快,眼前的这些景色都模糊起来。一道变得模糊的,还有长剑出鞘的寒光。江泫将剑鞘扔去一边,颤抖的双手握紧剑柄,慢慢举高。

这其间的时间,仿佛有一个几千年那么漫长。

最后,铁牢之中传来一声闷响。脏污的鲜血淌过凹凸不停的地面,最终在长尧脚边稍低的地方,汇成一片小小的血洼。

第133章 三灵飞光1

江泫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的年龄缩水了, 身体缩水了,心智也缩水了,站在成百上千人灼灼的目光之中, 手中提着一弯流利的长弓。如此提着弓站了一会儿,他很快忘记了究竟是大是小, 余光里掠过一支长箭, 忽而听见人群之中爆发一阵猛烈的喝彩声:

“好!!”

“谢公子好射艺!!”

“当真是年少有为啊!!!”

再定睛一看,箭尖果然稳稳地扎在约二十五丈左右的木靶上, 正中红心。站在他旁边的那位少年似乎十四五岁,听见这样的称赞, 心中一喜, 面上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摘了箭, 又听边上一名灰帽判官扬声道:“下一位, 司常府——江泫三殿下!”

人群中又是一阵沸反盈天的之声,隐隐能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人群中嘶声道:“殿下——!!!!不要紧张啊!!!”

江泫眉头一抽,假装没听见,从边上的箭筒中取出一支羽箭, 搭箭上弦。他年纪不大,堪堪到十四岁,挽弓的姿势却自有一派凌厉之风,肩平背直, 衣袂飘飘, 甚是美观。

他举弓拉弦,一只眼的视线在场中的木靶上巡视片刻,锁定了最远的那一只, 足有三十丈远。

片刻后,双指一松。

那长箭便如闪电般离弦, 似流星掠过空中,眨眼间已钉进那木靶中心,力道之足,箭羽震颤不止!

满场俱静。判官亲自从场边跑去那木靶边确认过了,扬手相击,十分激动道:“三十丈,中!!恭喜三殿下拔得头筹!!”

接下来便是一阵足以让地动山摇的热烈掌声、欢呼声。侧柏就在其中,声音都快喊哑了,激动得泪流满面道:“殿下!!!殿下真厉害啊!!!殿下!!!!”

他的嘶吼声在一众含笑夸赞之中显得如此出挑、如此显眼。江泫当机立断转过身去,对着身后高台上坐着的父母和叔叔微微一笑。

这是远昭城中一年一度的赛事,比赛内容囊括射艺、琴艺、书法、马术,种种种种,参赛年龄规定在十五岁之下。而在赛事举行之时,三行原司常府江氏和远昭城中的世家会坐在台上观赛,因此,各家新代若想要在长辈面前展示能力、在远昭城乃至三行原中扬名立足,此赛乃是最佳途径。

旁边的谢公子脸都白了,想必是已经倾尽全力,射中了二十五丈外的木靶,满心以为自己能获胜。更没想过,江泫竟能轻而易举射中三十丈外的木靶,一时如梦初醒,道:“三十丈……怎么可能射得中?”

江泫提着长弓,原本都打算离场了,不想听见这么一句,靴尖调转,又走回了那位谢公子的面前。

他举动突然,谢姓少年被吓了一跳,不自觉后退了几步,道:“你……你干什么?”

却见江泫在他面前站定,认认真真道:“凡是与我同赛,不得胜乃是常事,谢兄不必为此忧心烦扰。此后仍照旧步调行走,尽力便可。”

听了这番话,那谢姓少年顿时惊呆了。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时,脸上霎时间红一片白一片,好不精彩。

然而反观说出这番话的人,容色镇定,视线冷淡,仿佛真是好心劝诫、别无他意。他心中一阵怒火高涨,然而忌惮面前此人的身份,恼怒半天,只从口中憋出一个咬牙切齿的“你!”字。

江泫对着他略一颔首,提着长弓转身离去。

刚走出射场不远,侧柏便喜出望外地从人群之中挤出来,亦步亦趋地跟在江泫身后,道:“殿下还是那么厉害!方才还有人同我争辩,说拔得头筹的肯定是那位谢公子。我道怎么可能!就连司常府中能胜过殿下的同辈都寥寥无几,远昭城中其他人就更不可能了!”

江泫道:“怎么不可能?人外有人。”顿了顿,他道又:“不过就算遇上人外人,获胜的也会是我。”

侧柏道:“正是如此!不过殿下,您方才在跟谢公子说什么?”

江泫道:“我看他好像有些难过,出言鼓励了他。”

侧柏恍然大悟,道:“殿下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说话之间,几人已经走到了看台边上。家仆排排散开,江泫踩着阶梯上去,看见高台之上正含笑凝视自己的父母,脚下步伐不禁又快了一些,三步并作两步跃上台阶,道:“父亲,母亲!”

江送是司常江行的弟弟,俗称作江二,夫人自然也称作江二夫人。江二夫人今年三十有五,姿容甚美、气质矜贵,长得慈眉善目,看上去极好相处。

远远的看见江泫时,她就忍不住想伸手,此时人到了近前,连忙伸手扶住,柔声道:“傻孩子,娘又不走,跑这么急做什么?小心摔了。”

江送则是微微笑着,向他投以赞赏的目光。

江行笑道:“阿泫的射箭工夫愈发长进。你堂哥前年参加这个的时候,才拿了个第二名。”

江泫道:“谢谢叔叔。”

江二夫人笑道:“阿泫哪里比得上他堂哥?乖孩子,到阿娘身边来坐。累不累?渴不渴?方才茯苓送了果物来,要不要吃一点垫垫肚子?”

江泫道:“要。”言罢老老实实地坐去母亲身边,用尖筷叉了一点,送入口中,边吃边道:“这个好甜。”

江二夫人道:“是从玉川运来的蜜果。阿泫喜欢吃甜的,便多吃一些。”

江送道:“再过一个多时辰便要用午膳。此时吃得多了,午膳怎么吃得下?”

江二夫人闻言,目露遗憾之色。江泫见不得她这个神情,咽下口中冰冰凉凉的水果,面不改色地道:“吃得下。”

江二夫人听了,这才喜笑颜开,道:“不过你爹说的也是。还是少吃一些为好。”

她常年摇摆来摇摆去,江泫早就习惯了,坐在台上看下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开始想今天中午要吃点什么。思来想去,感觉今日想吃些清淡的东西,悄悄扯了扯江二夫人的衣袖,小声道:“……娘。中午想吃玉带银耳汤。”

江二夫人同样小声道:“中午要设宴。再说银耳汤哪能当饭吃?吃完不消两个时辰便饿了。若你喜欢,阿娘晚上给你做。”

江泫点了点头,神情虽仍然没什么变化,可无端就是让人觉得他高兴了一些。

中午散场,江氏于司常府中设宴,宴请远昭城中的世家大族。江泫不大喜欢宴会,席间一片热闹,而他坐在席上只管埋头猛吃,一边惦记晚上的玉带银耳汤。忽然听见席中一人敬笑道:“今晨的比赛,三殿下可真是英雄出少年!挽弓之资,实在让人眼前一亮!”

江泫深以为然,却不能开口说话,听长辈谦逊往来一番,越听越没意思。等到吃完了、拜了礼,可以走动,便见一个影子晃到面前。正是之前那位谢公子。

此人似乎蓄谋已久,晃到江泫面前,脱口就道:“你……你为何能射那么远?我的箭出了二十五丈,便要……便要衰了箭势,自己下落。”

江泫举起手臂示意道:“力不足。势便不足。”

说完这句,起身离席。侧柏跟在他身后,道:“殿下真是天资过人!”

江泫捂住耳朵,快步往前走,十分痛苦地道:“别夸了,侧柏。还有,下次你能不能别在人群里头大喊大叫了?”

侧柏道:“远昭城谁人不知殿下的英名?殿下能文能武,我就算夸了,大家也深以为然啊。而且……”后半句却不见了。

江泫扶额道:“这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

两人掰扯了半晌,最终还是江泫败下阵来。他回了自己的房间,脱掉鞋袜上榻午睡,再醒过来的时候,便要去参加下午的比赛了。

下午比的是画艺。需在规定时间内以规定主题作画,担任判官的是远昭城中颇负盛名的画师。自然是比画艺,便不需太多观众、也不需要喝彩,场地设在城中画亭之内,入亭的只有参赛者、判官与侍墨的小童。

到了桌前坐下,江泫领到了此次的主题。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四者挑一,这次挑的是梅。梅树在三行原不常见,江泫略一思索,再提笔时,心中已经有了眉目。

起先几笔,他是画得顺畅的。落笔果断、运笔有韵,寥寥几笔,姿形已跃然纸上。然而再将笔去浸了一回墨,再要下笔的时候,他就画不出来了。

并非是不知道怎么画,而是手动不了了。

这种熟悉的僵滞麻痹之感,如同翳影一般,从他出生之日起,缠绕了整整十三年。如今,就快要满十四年了。它到来的时候,江泫往往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就像此时他手指一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浸上墨汁的狼毫笔脱手而去,砸落在刚画几笔的宣纸之上。

墨水溅开,满纸都是漆黑的墨点。亦有几滴溅上他雪白的前襟,晕开一片沉沉的黑色。

其余人被这边的异常吸引了目光,看江泫的手无力地垂下去,皆是心知肚明,互相耳语道:“真是可惜。三殿下如今是又发病了……”

“纵使天资傲人又如何呢?得了这样的怪病,未来注定不会有什么大成就。”

“这便是所谓‘天妒英才’吧。不过这样的病,我还是头一次见,只怕以后娶妻生子都难。”

江泫抿紧了唇。他的右半边身体已经动不了了,之所以还能维持现在正坐的姿态,是因为右手一直勉力撑着。然而那笔落上桌面,是会滚动的,江泫的视线追着它,一路摇摇欲坠地滚到桌边。

伴随着侧柏惊慌的呼声,那支笔终于砸上他的膝头。

一片狼狈的墨迹飞速蔓延开来。

第134章 三灵飞光2

江泫一个人躺在床上, 动都动不了。方才母亲已经过来哭过一轮,现在满脑子环绕的都是她的哭声,心中止不住地想叹气。昨日说要吃的玉带银耳汤也没吃成, 干躺了一会儿,他很是无聊地用能动的一边手叩了叩床榻, 道:“侧柏!”

门很快开了, 从外头跑进来一位长相清秀的小侍。

侧柏道:“殿下!怎么了?”

江泫道:“好无聊。嘴里好没味道。有什么吃的吗?要甜一点的。”

侧柏连连点头道:“有的,有的!”

匆匆忙忙出去了, 再进来的时候,拿了一只尖头筷、一只小糖纸包, 里头放着被敲得碎碎的糖片。侧柏捧着糖纸包跪在床边, 用尖头筷挑了, 小心翼翼地送到江泫嘴边。

却见床上人眼眸一转, 道:“你这样,我要怎么吃?坐到床边来。”

侧柏恍然大悟,忙不迭鞠了一躬,腾出一只手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 这才坐上床沿。

被喂了一小块清甜的糖片,江泫连日躺在床上不能走动的烦闷心情终于晴朗了一些。他一边抿糖片,一边盯着床帐顶,含混不清的道:“方才父亲和母亲来看过我了。但是出去的时候, 他们悄悄说了什么, 我没听见。你知道他们说什么了吗?”

侧柏道:“我躲在角落里头,正巧听见了,殿下!江送大人是要上一次枯雪山, 上去拜访山上的仙人。”

江泫想都没想过这一茬,险些被呛到, 在侧柏的手下猛咳好半天,才勉强道:“枯雪山?那上头那么冷,怎么上去啊?山上全是雪,全是冰吧?”

侧柏安慰道:“既然有仙人住在里头,再怎么说,那地方一定是能去人的。”

江泫咳完,又被扶着躺了会去,迎面过来一张帕子,将他的脸完完整整地擦了一遍。一边擦,他一边道:“话虽如此,仙人是仙人,凡人是凡人。父亲是凡人,没事往那山上跑干什么?”

其实他大概也能知道,江送这么跑上跑下,都是为了他。

江氏江泫天资过人,有惠世之资,这是整个远昭城、乃至三行原都知道的。就连司常大人江行的最优秀的儿子比上他,也显得黯然失色。习文时过目不忘,典籍章目倒背如流;习武时亦是悟性极高,天赋之优让教习的老师叹为观止。众人皆云,若非身上的怪病,江泫未来的成就绝对不可估量。

然而凡事没有如果。他身上有这个病,未来就必不可能有什么成就。

在江泫这不太顺畅的人生之中,出过一个尤其不顺畅的插曲。

在八年那年,他差点病死过一次,据说是叔叔亲自上山,去枯雪山请了山上的仙人下来,只挥了挥拂尘,就把他治好了。仙人说他活不过十五岁,之后无论江行和江送如何表示诚意,他都不肯出手再救,飘然离去。

一路蹉跎,捱过岁月,江泫今年就要满十四岁了,距离十五之期越来越近。

对于这个十五之期,江泫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一是他不觉得自己会这么简单的就死了,二是觉得真要死也没关系,自己这样的人,就算死了当了鬼也一定不会混得太差。到时候没有道士能抓得住,就天天在父母身边待着,等他们也死了见上一面,再一道快快乐乐地去投胎。

但是父母好像都对此很急,每当江泫同他们说这个的时候,江二夫人都会盯着他默默垂泪,仿佛他明天就要驾鹤西去了。

次数多了,江泫也就不好说了。只是平日里忧心难过自己还能稍稍哄着一点,这次竟然直接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叫他该如何应对呢?

胡乱躺了两三日。第三日天光乍亮时,江泫无意间发现,这几天一直僵得动不了的右半身忽然能动了,立刻翻身下床。只是腿脚仍然有些不方便,下床的时候摔了一跤,撞翻了附近放着的矮桌,桌上放着的瓷杯瓷盏碎了一地。

侧柏被他惊动,心急如焚地跑进屋来,将他扶起,道:“殿下,您这是干什么呢?”

江泫道:“侧柏,我能动了!”

侧柏愣了一下,脸上同样浮现喜色。江泫拍了拍他的手臂,道:“我的靴子呢?我要去找父亲。”

于是收整好一身,披了件薄衣,火急火燎地往外赶。等走到了,却听见家仆说:“江送大人与夫人日前便已经启程了,想必这会儿已经到了枯雪山脚下。”

母亲也去了?她从小到大养尊处优,那枯雪山如何去得?

江泫愣了一下,垂下头闷闷不乐地往回走。江送的家仆跟在江泫身后将他送回去,迎面撞上一位衣绿簪柳的姑娘,是司常江行的女儿,比江泫虚大一岁。方才见面,她便狠狠地剜了江泫一眼,身后的婢女屈膝见礼,神色也不大好看。匆匆相遇,不欢而散。

等到人走远了,侧柏才道:“二殿下怎又是这样一副脸色?”

他身侧的家仆道:“此次枯雪山行,江行大人也去了。所以那位殿下……心中不大痛快。”

侧柏嘟囔道:“又不是殿下让江行大人去的……”

江泫转过身,照着侧柏的头顶拍了一巴掌。把侧柏拍得不出声了,他才转身,随便寻了个方向走了。不生病的时候,他的腿脚极快,几乎片刻就没影儿了,身后的家仆没一个能追得上的。就这样,江泫择了条小路,一路晃出了府。

三行原最大的城池远昭城,司常江行的府邸就坐落其中。江泫来到人流如织的主道上头,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一边走一边想那枯雪山之上是如何苦寒,越想心中越不是滋味,恨不得自己代父母和叔叔去。

出府的时候,他随便找了个什么东西将脸蒙住了,因此走在大街上,没一个人将他认出来。

途径一处水果摊时,恰巧听见几位买果物的妇人聚在一起聊天。

原本他不曾注意,可偏生一些闲言碎语长着翅膀似的,不住飞进他耳朵里。

“司常大人又出府了?”

“是啊,昨日走的呢。往几年这段日子不都得往那边走一趟么?听说今年是因为北原那边的疫病,这才耽搁了一段时间。”

“年年去,山上那位也没见理啊。照我说,指不定就是因为司常大人年年都去,打扰了仙人清修,仙人生气了,所以北原才起的疫病。今年竟然还要去呢!”

江泫的脚步不经意顿了一下。

年年去?怎么从来没听母亲和侧柏提起过——

另一位面相和善的妇人道:“司常大人也是好心。亲侄子身体有疾,换成是谁心中不难过?只盼着这一去能平安回来才好。”

众人点头附和几句。一人又道:“那位小殿下生的究竟是什么病?司常府年年都在招医师,却年年也不见好。你瞧,把江送大人逼得转投他道,要去找仙人治病的。”

现今说话的这位,正是疑心江送打扰仙人清修的那位。长了一副刻薄面相,说话也不大中听。江泫冷冷站定,忽然对果摊的摊主道:“她偷你果子。”

那妇人当即脸色大变,收回了偷偷摸摸的手,回头斥道:“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

江泫冷哼一声,道:“偷了整整四个。手脚不干净,日后还是不要往来比较好。”

将几人吵吵嚷嚷的声音抛在身后,江泫径直离开了。游荡了一个时辰,他终于感觉心情转好,从出来的地方悄悄回了府。侧柏果然在四处找他,见他双手拢袖慢悠悠从长廊尽头晃过来,顿时如蒙大赦,道:“殿下!您又跑到哪里去了!”

江泫道:“没去哪儿。侧柏,父亲每年这段时间是不是都要去别地处理公事?”

侧柏回想了一下,道:“是的。”

江泫于是默然不语。

他是当真没有想过,父亲每年都会去一次枯雪山。因为生着这不定时发作的病,江泫的活动范围被划在远昭城内,没有江送陪同,是不准他出远昭城的。是以,他并不知道枯雪山究竟是什么样,只听闻那是整个九洲唯一一片一年四季都下雪的地方,一山都是雪、山上长满了枯树,又荒又冷,这才称作枯雪山。

冬季下下雪也就算了,一年四季都下雪,说不冷一定是在骗人。父母和叔叔往那山上走一趟,指不定回来以后个个都冻得脸色乌紫。

接下来好几天,江泫都在心中暗自琢磨这个事情。最开始他是想,能不能去和唯一留在府中的司常夫人说说,让他去一趟枯雪山下把他们都接回来,但思来想去,觉得不可能答应。

只好在府中辗转等待,一边等待一边筹备回来以后要送给他们的礼物,并琢磨着怎么劝他们明年不要再去了,自己真的无所谓的。

与其让他们去那么远那么冷的地方走那么一趟,江泫觉得还不如自己多陪陪他们,陪得一日是一日。这么一想,又有点想喝玉带银耳汤,夜半时分在床上辗转反侧,将侧柏叫起来,两个人偷偷潜进了厨房,煮了一大锅白不白灰不灰的糊糊出来。

侧柏磕磕巴巴道:“殿下,以后您还是不要亲自下厨了。”

江泫捧着碗喝了一口,没忍住皱了皱脸。他道:“母亲平日里不都是这么做的?怎么我做出来就是这副样子?”

侧柏看他还有不信邪想再喝一口的意思,连忙把他手中的碗抢过来,道:“听说夫人的厨艺从小就好,殿下这一点不随夫人,还是别再喝了。”

江泫却道:“若是没随到,那我怎么给母亲做饭?”

侧柏惊呆了,结巴了半天,道:“殿下,您怎么忽然想起来要给夫人做饭?”

江泫道:“只是忽然想起来,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对我什么要求都没有。就算有些事情做得再好,但在他们眼中,我活着总归是要更重要一些的。我想多学点什么,让他们知道我是有在好好长大的,并且长得很好、很优秀。而不是觉得我又平安活过了一天,每日仅仅为此感到欣喜。”

侧柏迷茫道:“这两个有什么区别吗?所以,殿下为什么要来学做饭啊?”

江泫无言一阵,无可奈何地捂住了脸,叹息道:“……侧柏啊。”

往后又尝试过数次,都将府中的厨房搞得一塌糊涂,江泫终于放弃了。算起时间来,距离父母离家已经过了快一个月,却仍然没有听见他们要回来的消息。日日盼,夜夜盼,终于盼回来一封家书,简而言之:北原疫病严重,需再留一段时间。

他险些没忍住,当晚就要带些银钱往北原跑,想想还是强行按捺住了,觉得不能给府主夫人、也就是他的叔娘添麻烦。叔娘和府主不一样,其实是不大喜欢他的。

真要说起来,司常府中真心爱护他的,唯有父母、叔叔、侧柏四人而已。

收到家书以后,江泫心中总是担忧,忧心父母和叔叔在北原染上疫病,忧心北原疫病情况到底如何。大半夜睡不着觉,对着侧柏郁郁道:“要是那日没出问题就好了。”

要是那日没出问题,就不会吓得爹娘匆匆离家,还能有个十拿九稳的魁首让他们开心开心。

侧柏就坐在他身边,两人都在院子里坐着,白石地面积着月光,仿若流水般澄澈。偌大一块宅院,仆从都已经睡下了,独他二人拎着一盏角灯、踩过露气湿冷的夜风,悄悄跑到庭院里头说话。

侧柏的头脑简单,好像永远都是开心的。江泫高兴的时候,他能比江泫更高兴,江泫不那么高兴的时候,他也能让江泫高兴起来。

这会儿听了江泫的话,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阵,道:“殿下,不能这么说。又不是殿下想出问题的,对不对?既然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就往好处想嘛。万一这次府主他们去枯雪山,结果和以前不一样了呢?他们把仙人带回来了,仙人挥挥拂尘治好了殿下的病,还顺便帮殿下开了那个……什么……对,灵脉!”

他捧着脸,满眼放光地遐想道:“然而殿下就跟仙人去山上修仙,以后变成最了不起的仙人!活个一百岁、一千岁,挥挥手就能劈倒一座山!到时候咱们三行原的人,不管有事没事都拜一拜殿下。没准拜得多了,殿下就变成神仙了。”

江泫道:“打住。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侧柏侧过头来,眼底泛起层层温暖的涟漪。他笑着道:“我想了好久了。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什么的。殿下从小起就生病,但是作什么都那么厉害,这病一定是上天对殿下的考验。”

“只要捱过这一关,就一定没什么能拦得住您了。等殿下变成了神仙……”

江泫道:“停停停。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变成神仙?”

侧柏迷茫道:“啊……您不想变神仙吗?”

江泫用难以言喻的目光看了侧柏好一会儿,将脸埋进掌心叹了口气。维持着这个姿势,他瓮声瓮气地道:“侧柏啊,真的别夸了。”

有些事,他自己心里想想倒也没什么,但被人这样坚信、且一本正经的说出来,江泫还是觉得很羞耻。虽然在年纪更小一些的时候侧柏也这样,但当时小不懂事,现在已经长大了,再将这些话成天挂在嘴边,就不合适了。

但无论如何,这样说了一番话后,江泫的心情回暖了不少。又是两月匆匆而过,司常府外响起轿铃悦耳的叮铃之声,一辆锦马车由护卫开道,缓缓从道上驶来。是出远门的人归来了。

第135章 三灵飞光3

刚刚收到消息, 江泫就往府外狂奔而去。

随行仆人的车都停在偏门了,而载着主人的锦马车沿着主道缓缓向前,停在了司常府正门外。绣着流云纹的轿帘被风轻轻扬起, 四角铃铛微微一晃,发出悦耳的清响。江泫站在门口巴巴地看了一眼, 自言自语道:“怎么只有一辆?父亲和母亲没回来吗?”

侧柏气喘吁吁, 道:“殿……殿下别急……呼……都回来了……”

轿帘掀起,先下来的是江行。随后才是江送和江二夫人。三人挤在一辆马车里头, 连日奔波劳顿,都是一身风尘仆仆。

尤其是江二夫人, 从小养尊处优, 夏日不受热、冬日不受冷, 但凡出门要去远一点的地方, 都是婢女家仆护着,向来双脚不沾地。这次一走就是几个月,在外不像在府中,一切从简, 饮食起居皆是如此。甫一从马车上走下来,江泫便察觉到,她清瘦了不少,眼下也隐隐贴上一片青黑, 看起来十分疲倦憔悴。

他看得着急, 几步从台阶上跑下去,口中边道:“父亲!母亲!叔叔!”

江二夫人一看见他,脸上的倦色立刻消散了, 笑意浮现,微微躬下身一把将扑过来的江泫接住, 喜道:“阿泫什么时候好的?”

江泫道:“好了许久了。后来也没发作。”

江行也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江泫站直身体,任由对方宽大的手掌在头上拍了个来回。

司常府的府主,其实是一个性格严肃的人。小时候就是个古板正经,做了长辈更是不苟言笑,家中的小辈看见他便心中发怵。常年板着脸来、板着脸去,面对江泫时稍稍和颜悦色一些,却也不常做这样亲昵的举动。

江泫从江二夫人的怀里抬头看他,竟然看见几分笑意。再看父亲江送的神情,也是一样的,仿佛这次枯雪山之行有了意料之外的好结果。

一行人进了府。江泫原是打算自己走的,可江二夫人一直紧紧牵着他,无法,只好夹在几位长辈中间走,边走边小声道:“怎么了,阿娘?”

江二夫人道:“只是想阿泫想得紧。阿娘一会儿熬点玉带银耳汤,好不好?”

江泫道:“不好。您该去休息了。父亲和叔叔也是。”

江二夫人道:“好好。那明日再说,娘今日先好好休息。”

虽然说着是要好好休息,可用过午膳以后没一会儿,江二夫人便又来了,带着一只乌木食盒。江泫下午不闲,和教授剑术的老师一道在练武场习剑。

这位老师是九洲闻名的剑术师,是江送亲自去请上门来为江泫教授剑术的。老师性格古怪,极其挑剔,上门时盯着江泫上下打量半晌,齿缝里头蹦出一句“尚可”,此后便留下来了。

高标准的同时,他的授课风格也充斥着寻常人完全无法接受的严苛。江泫的基础从小便被他抓着,哪一个动作不对就要在武场从天亮练到天黑,哪几式衔接出了问题,少不得被敲到手臂乌青。

江泫一路咬牙坚持过来,除了生病的时候,课程没有一节缺席过。基础抓得牢,悟性也高,一柄小小的铁剑在他手心里头,很快也有了游龙之势。

老师说,他天生就该习剑。很多时候,江泫也这么觉得。

然而每次他被老师敲的时候,这个想法就会飞速地膨胀一会儿,变成“什么时候能打过老师就第一时间把他掀了”,如今便是如此。

江二夫人到武场边上来了,江泫略略分心了一下,立刻被一柄剑敲了个正着,手臂一麻,险些没握住剑,立刻抽回心神全力应对。江二夫人在边上看着,见那剑鞘带着风似的在江泫手臂上来了这么一下,似乎被吓了一跳,发间的流苏摇摇晃晃。她轻轻捂住嘴,问侧柏道:“敲那一下得多疼啊?怎么能这么敲呢?”

平常江泫上剑术课,是不让江二夫人来的。不曾想今日,她自己找过来了。

侧柏满脸是汗,连忙安慰道:“没事的,殿下都被敲习惯了,一点都不疼。”

江泫有时候真想给侧柏来一下。但念及他原本就傻,不想将他敲得更傻,于是作罢。下课的间隙,收了剑走到演武台边上,取了张手帕擦汗,道:“阿娘怎么不去午睡?”

江二夫人道:“娘睡不着,想来看看阿泫。”

回府之后梳洗一番,她换了身荷绿衣裳,外头套了件薄薄的云纱衣,站在武场边上,仿若一株亭亭风荷。练武场的台子略高,她要同江泫说话,需得微微仰起头,为了不让她脖子受累,江泫便单膝及地蹲跪下去,从她手中接过一碗玉带银耳汤。

不过接到手中以后,他没有立刻就喝,而是将碗捧在手中,微微皱眉道:“为何睡不着?是有哪里不舒服?可要请医师过来看看?”

江二夫人忙道:“不用,不用。阿娘只是忽然想起来,还没怎么看过你练剑的样子。”

江泫将信将疑。

她身后的侍女提着食盒,闻言笑道:“殿下习剑的英姿,不知道叫多少小姐魂牵梦萦。上次殿下同孟氏的公子切磋剑法,府中的小姐都在远处偷偷看呢。”

江泫的面相生得极好。大体长相是随父亲的,虽年岁不大、稍显稚嫩,面部线条却已流利俊朗,唇线平直,是个冷漠端正的面相。眼目随母亲,平日里容色冷淡,可若细看倒也能看出来,他生了一双温柔的眼目。

此时蹲跪在台边垂眼同江二夫人说话,容色专注、白衣不凌尘,一派疏朗清贵之相。

江泫道:“平日里习剑就是如此。待我喝了这碗汤,母亲就快回去休息吧。”

江二夫人道:“好,听你的。快喝了吧。食盒我叫青霓放在这里,若是想喝了,就吩咐侧柏去热一热。”

江泫颔首应是,心中却总觉得不对劲。

接下来几天,这样的反常感在江泫心中愈演愈烈。自从江二夫人回来以后,除了晚上就寝,一天几乎不到一个时辰就要来看他一次,不管他在做什么都要陪他一会儿。过来的时候常常送来点东西,随后就什么都不干,一直静静地待在一边看他。

母亲平日里待他是最好的,事事有求必应,他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她都恨不得亲自上去摘下来。然而绝不到做什么事都要追过来的程度。

问也问不出来,她也不肯说,江泫只好随她去了。等到好几天之后的晚上,他刚推开房间的门,就看见江送独自站在里头,正在他的书案边上垂头翻看平常习字的宣纸堆。

从回来开始,江泫就没怎么见到过江送,今晚他竟然主动来找自己了。

气氛似乎有些沉凝,他已经推开门许久了,江送却没注意到。

江泫站在门口看了一会,难得有些踌躇,道:“……父亲。”

江送这才转过头来,对着门口站着的江泫招了招手。

江泫预料到,江送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两人围在桌旁坐下,江送问了几句他的课业和近况,又照例笑着夸了夸他,气氛慢慢松弛下来。可这气氛并没有维持多久,慢慢的,江送嘴角的笑意隐了下去。

他肃声道:“阿泫。”

江泫下意识挺直背脊道:“父亲,我在。”

江送道:“前些日子,我和你母亲、还有你叔叔一起去了一趟枯雪山。”

江泫低声道:“……我知道。”顿了顿,他还是没忍住,抬头与江送视线相接,劝道:“枯雪山苦寒,以后你们还是都不要去了。之前……”

他想说之前去那么多次没结果,以后去再多次都不会有结果的。然而话临到嘴边,又忽然想起父亲并不希望他知道这件事情,在嘴边打了个转,最终消散了。

江送注视着他,温声道:“以后不去了。让尘君愿意收你为徒,再过几日,就要送你去枯雪山上的道观清修了。”

让尘,正是山上那位仙人的名字。

江泫愣了一下,茫然道:“什么?”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什么……?”

江送道:“只要上了山,就不必忧心病症的问题。只是不能常常回家了,你娘她……”

话音未落,便闻门外一道细细的哭声。听见这个声音,江泫豁然站起,几步迈到门边拉开门,果然看见了独自一人站在门外的江二夫人。她似乎早就站在这里了,听见江送说江泫上了枯雪山以后就不能经常回来,不觉垂泪。

江送愕然道:“泠泠,你怎么在这儿?”

她一边用手帕擦拭眼泪,一边被江泫拉进房间坐下。在外头站了这许久,她的手早已经凉得不像话了,江泫道:“侧柏去哪儿了?怎么能……”

江二夫人道:“是我让他走了。阿泫,阿娘就是舍不得你……”

说着说着,她的双眼又湿润起来。但是这次,她没让眼泪滚落下来,紧紧握着江泫的手,泣声道:“阿泫,这次你就去吧。仙人能治好你的病,以后你就能健健康康地长大了。”

“阿娘每天都在想,你生这样的病,一定都是娘的错。要是娘能给你一副健康的躯体,阿泫一定是天底下最优秀的人,而不是天天都提心吊胆,忧虑着什么时候那病症又来了……你做什么都做得这么好,是……是娘对不起你。”

江泫的身体僵了一下,道:“不,不是您的错……”

他从没觉得任何人有错。这病从小伴随他长大,发作时的感觉,他其实都已经习惯了。

然而这些可以习惯,有些事情却是怎么也习惯不了的。若是症状较轻,只有一只手、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动不了倒也好,江泫最怕的就是双腿动不了。一旦腿不能动,连最基本的自理都做不到,只能将尊严与脸皮丢掉,让侧柏来贴身看护。再病得严重些,会全身都动不了,余留一个清醒的元神,困在身体里头挣脱不了难以挣脱。

最长的一次,江泫意识清醒地躺了一个月。只这一个月就快把他逼疯了,枕边不知道洒了多少母亲的眼泪。一醒过来,他便不要命似的跑出房间,形容疯癫、又走又摔,跑遍了大半个司常府,不知道多少人瞧见了难堪的丑态。

然而他当时什么都管不着了,只觉得自己要疯了,一定要把心中没顶的恐惧都发泄出来,他才能继续好好生活。

说到底,就是一个不定时发作的残疾,被仙人预言活不过十五岁的废人。虽然平常很少表现出来,但江泫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祈祷自己的病能痊愈。现在这个机会真正到来了,面对的却是与家人长久的离别。

江二夫人早就抱住他,泣不成声。江送从桌边站起身来,将母子两人抱进怀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江泫被他们紧紧抱着,闷声道:“只要一有时间,我就马上回来看你们,好不好?”

他是想安慰的,可环绕着他的两双手臂越来越紧,没有一个人出声接话。

几日后,江泫拜别了府中的长辈,被父母送着乘上马车前往北原。过了最为偏远的城镇,马车向荒山之中继续行驶,江泫见窗外景色越来越偏,心中不禁有些紧张。

不知继续向北走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了。江送刚想起身,便听车外一道声音淡淡道:“止步。”

意思是,他和夫人都不能下去了。只能让江泫一人掀开马车的车帘,抬首向前一望。这一望,他便呆住了。

马车载着他们,走到了一片广袤的荒原。此前一刻他撩开窗帘时看见的明明还是树木葱郁的密林,此刻停下,却只能看见向天边蔓延的、无边的原野,其上矗立一座生满枯树、大雪浇头的高山。

这座山太高了,整个三行原都很难见到这么高的山。更何况其上积满纤白的雪,抬头仰视之时震撼之感难以言喻,只觉天地广袤、己身藐小,久久不能回神。

此前那道淡淡的声音又道:“过来。”

江泫的视线微微一转,这才发现,马车前不远的道旁,站着一位银发人。

似覆了满头的霜雪,一头长发都成了纯而冷的银丝,用木簪半束,余下的散在肩前、身后,簌簌似雪。面容明净,瞳色近乎无情的黑,悲喜不惊分毫波澜。

一身深蓝道袍,因浆洗多次、历经颇多岁月,隐隐有些褪色,似撷取远山雾气围缀于身。臂弯挽着一支白拂尘,就这么立于山下。

明明和这座山比起来,他的身姿微不足道;可看见他的一瞬间,江泫发自内心地觉得,他要比这座山还高得多。

他不自觉地跳下马车,一步一步,慢慢向仙人那边走。走到一半儿,他才察觉到周围涌上来的寒雪气,忧心父母坐在车中会不会冷,回过头去,却只看见一道闻风不动的车帘。最终,他走到了仙人面前。

让尘眼帘微垂,雪白的拂尘在他面上轻轻一覆。

轻微的痒意让江泫没忍住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睛时,他仿佛看见满山的枯木,都变成了明艳似火、凌寒而开的红梅。

第136章 三灵飞光4

一路踉跄爬到山腰, 江泫被脚下的石阶一绊,没撑住跪倒在地。

虽说是铺了石阶,山路依然崎岖。原本山脚下就已经很冷了, 越往山上走温度越低,走到山腰时, 江泫的手脚已经僵得不像话, 手掌撑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都感觉不到多少冷意, 更多的是麻木和僵涩。

他曲了曲指节,试图从石阶上爬起来, 无果。

让尘就站在他身前一寸之处, 侧过身静静地俯视他, 雾霭一般的古蓝衣角被山间的雪风吹动, 透出近似无人的安宁。片刻后,他弯下腰,向江泫递来一只手。

这只手掌宽大,掌心生着许多老茧。江泫没有抬头看他, 犹豫片刻,将手放进了他的掌心。入手温热,他心中暗暗道:好在虽然人看着冷,掌心总归是热的。

江泫被他牵着一路上了山, 停在一座古朴的道观前。

道观建起来已经有些年岁了, 门被苍风拍得古旧,正上方悬着一块匾额。江泫在门口驻足,抬头望了望匾额上比如今这个时代要更复杂一些的文字, 费劲地辨识道:“三……灵……观……”

让尘同样抬头,视线轻轻在匾额上一扫而过, 道:“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师尊了。”

听闻此言,江泫不自觉地将背挺直了些,认认真真地答道:“是,师尊。”

让尘侧头垂眼,背后的银发扫出轻微的弧度。他道:“在三灵观中修行,你便不再叫做江泫。记好你以后的名字,伏宵。”

“日后行走于天地之间,无论是对谁,都要报上这个名字。”

江泫茫然道:“那……那我的本名呢?”

让尘道:“弃于尘泥。”

他抬手,推开了道观的门。门开之后,扑面而来一股明而冷的淡香。

三灵观中栽满了红梅,甫一入眼便是满目明艳灵动的亮色。江泫看了一眼,察觉到自己冻得发僵的手脚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恢复了,即使站在寒风之中,也感受不到哪怕一丝冷意。心中惊异,回头一看枯雪山,整个人似被抓走魂似的,一下走不动路了。

之前在山下看见的不是幻觉。枯雪山上真的有满山梅树,凛然绽于飞雪之中,似惊照满目琉璃火,叫人一瞬都移不开目光。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门外石台的边上。边缘围着木桩与铁索钉成的围栏,山下望不到边的红渊。就在他的手即将抚上冰冷的铁索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你不进来吗?”

江泫霎时间惊醒,回过头去,发现让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身后无声无息地多出来一个人。

门内站着一位穿着浅蓝色罗裙的少女,发间缀着几朵素净的银花。看身量应有十六七岁了,面容清丽,有一双清冷肃穆的眼睛。这双眼睛正注视着江泫。

“我叫重月,是你的师姐。”她道,“进来吧,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没想到这座道观里头除了让尘竟然还有人……江泫心中略略一惊,从铁索边离开,跨过三灵观的门槛,等重月关上门以后,跟着她在这个不大不小的道观之中绕了一会儿,停在了道观的偏院前头。

重月道:“你的房间在中间,我住在你隔壁。不管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我。必备品都备齐了,有什么缺的也可以来告诉我。”她侧过头,视线落在江泫穿的衣服上,轻声提醒:“衣服被雪气浸湿了,记得换下来,不然会生病。”

在陌生的地方不比在家里,不给人添麻烦是最好的。她话音刚刚落下,江泫便立刻点了点头,两人在院门前分开,重月不知往哪儿走了,江泫于是自己推开了房间的门。

房间不大,和这座道观一样的质朴,甚至有些清贫。同他从前在司常府的住地天差地别,但如果只是用来住人的话,倒也确实是够了。

除了几件像是摆了很久近期才被收拾出来的家具,其余物件基本都是新添的。床单被褥、杯杯盏盏、甚至是拉开柜门看见整整齐齐挂了一整排和让尘身上同色的缩小版道袍。江泫取出来一件往身上比了比,觉得十分不习惯。

虽然这颜色颇具古韵、看起来又十分干净,对于江泫来说,还是鲜亮了一些。不过此时没得挑,捣鼓一阵之后,他还是将道袍换上了。

换上之后,他忽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回想起来,莫名其妙被拉上了山、莫名其妙认了师尊、又莫名其妙有了个新名字,上山清修,又是修什么呢?何日才能回一次家呢?他的病要怎样才治得好?

思来想去,他还是冒着雪走了出去。

原本是想找找让尘在哪,谁知在这道观绕来绕去,竟然迷了路。三灵观冷清得很,走了一路,江泫终于确认:这道观之中的活人,除了自己就只有今日碰见的二位。他完全找不到让尘在哪儿,又走了一段,绕过石墙,面前豁然开朗。

红梅树环绕之间,被腾出一块相当大的空地,空地上摆满高高低低放满竹箕的木架,晾晒着许多药材。重月正在药架之间穿梭,身边绕着一圈凌空浮动的药草,顺着她指尖的灵流,有序地飞入药架之中,丝毫不像其余人晾晒药材那样麻烦。

江氏是三行原的司常,同三行原中的仙门世家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府中也有仙门修士到访过,因此江泫一向是知道世间有灵力的。

只是,他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这么清楚地看见灵力的样子,一时有些移不开目光。

他刚一来,重月就察觉到了,背对着他一边整理药材一边道:“怎么了?”

江泫磕巴了一下,道:“师姐,我找……师尊。”

他还没怎么叫习惯,这两个称呼出口的时候总感觉怪怪的。然而叫起重月来要顺口得多,归根结底,重月虽与让尘气质相似,周身却若隐若现地环绕着一层淡淡的温和,并不是那么生人勿近。

重月道:“师尊在遏月府闭关,恐怕要有些日子才出来。现在有事吗?无事的话,来帮我晒一下药草。”

江泫看了看不住飘雪的天,迟疑道:“……晒?”

重月道:“晒。这里的雪,要比山下的阳光好许多。”

江泫点头。他很少被这么指使,颇感新奇,几步走过去了,从旁边的竹篓里头捧起一堆,走到空药架前头。

他比重月年幼,身量比她矮,真要晒药,也只能勉强把下面几层摆满,再上头的,他就碰不到了。一边晒药,他一边道:“师姐,为什么要晒药?这些药是哪来的?”

“你上山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山腰有一片药田?”她缓声细语地解释道,“这些药材都能拿到山下去卖钱。你我尚未辟谷,饮食起居都是需要银钱的。”

江泫的手微微一顿。长到这么大,愁病愁命愁上天,可他唯一没愁过的就是钱,这山上的生活同山下真是大不一样。再回想起自己房间里那些新添的物件,想必都是重月自己出的钱,一时心中颇为感激。

与此同时,他注意到一件事,有些迫不及待地向重月验证:“卖药材便要下山。我们能经常下山么?”

重月道:“师尊并不管束弟子出行。你的话,可以下山,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是不能再回远昭城。”

江泫唇角刚刚扬起来的一点笑意僵住了。他握着草药回过头,愕然道:“为什么?”

重月的动作也是一顿。她将最后一株药草放上药架,回过头,神色奇怪道:“你的父母没有告诉你吗?上了三灵观,你便永远不能再同他们见面了。纵使见面,也不能叫他们认出你来,否则……”

江泫却听不下去这“否则”了,愣愣地道:“他们……他们没告诉我。为什么不能见面?父亲说……”

他原想说,父亲告诉他可以有空回去,可忽然想起来,说有空要回去看看的是他自己。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没有一个人回应过他。

重月回过身,神情微变,似是有些不忍。她俯下身,用温和的力道将被他攥得面目全非的药草救下来,又轻轻握住他的手,道:“父母没有告诉你,师尊也一定告诉你了。他给你起了个新名字是不是?说以后不能用旧的名字了。”

江泫抿紧唇,迟疑地点了点头。

少女温声道:“这便是换命。以前运气不好的人,换过命以后,也要换一个名字。用上这个新名字以后,上天会以为他已经死了,坏运气就不会再缠上来了。同理,换了命、变成一个全新的人,你才能真正长命百岁。”

换名……?换命……?

“长命……百岁……?”

他在雪地里头打了个激灵,忽感一阵冷气从脚底窜到头顶,与此同时心底忽生一团烦闷的怒火,猛地将重月的手挣开,退开几步,头也不回、夺路而逃。

越是跑,他心中越烦。两只拳头握得死紧,路过某棵梅树时顺手狠狠地打了一拳。

回想起来,父母一定是早就知道了。所以离府之前,母亲才会一直哭泣,不管他做什么都要跟着他。来北原的路上,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母亲倒也罢了,父亲江送平日里是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举动的。

他们早就知道自己上了山就不能再见他们了,连哄带骗将他骗上来的!只有他天真的以为只要上山刻苦修行、克服了病症,就能再回远昭城、再回到父母身边,结果都是假的!

伏宵是谁?江泫就是江泫,永远都是江泫!就算病死在十五岁,那他也是作为江泫死的!用别的名字苟活下来,一辈子不能回亲人身边,谁爱活活去!

他一路奔回了自己的房间,将身上的道袍扯下来,换上原本被雪气浸得湿润寒冷的衣服,一个人往门口跑。怒火一波又一波地上涌,将上山这半天的新奇憧憬都烧得干干净净。

他是绝不能忍受至亲之人这样欺骗自己的,更不能接受他人哪怕是父母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替他做生命的选择。跑到门前时,他的脑海之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那就是立刻下山回家,朝父母发一顿大火,质问他们为什么欺骗自己。质问完了以后,再与他们和好,接下来活个两年,好好地用江泫这个名字归西。

他抬高手拉住木门的门环,使了些力气将门扇拉开。下山的石阶就在眼前,上山时有多踌躇,现在下山的心情就有多强烈。

不再犹豫,江泫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向着山下奔去。

第137章 三灵飞光5

俗话说, 下山总是要比上山轻松。可这枯雪山的石阶,可不是那么好下的。

比起他上山时一步一步勉强能攀上来的阶梯,现在每一阶都足有一丈高, 仿佛这座雪山有了自己的意识,正在奋力阻止他的离去。山道旁的梅树纷纷颤栗起来, 长长的花枝从树上延申到江泫面前, 每一朵梅花都用极小的声音劝道:“不要下山……”

这些声音合起来,就变成了足以让山峦颤抖的回响。江泫挥开一束花, 怒道:“别拦我!”

他的长袖打落一地簌簌的花瓣。梅树呆了呆,伤心地将树枝伸回去了。

若是往日, 江泫一定不会做这么粗鲁的举动, 可他现在满心愤怒, 只想着赶紧下山回远昭城去, 什么都没注意到,挥开无数花枝,一边奋力沿着石阶下山。

离开三灵观以后,那如影随形的寒冷又裹了上来。没走多久, 江泫便冻得嘴唇乌青。积雪化后,山路湿滑,手脚又僵,某一步没走好便会立刻失去平衡, 沿着台阶滚下去。因此江泫虽然心急, 走得倒也小心。

他原以为,自己是能就这么顺利下山的。谁知下一步刚刚迈开,熟悉的麻痹感便瞬间爬满全身, 江泫站在石阶边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向台阶下头倒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 他已经狼狈地扑倒在一棵梅树下头。腰间缠着一根柔软的树枝,上头殷红的梅花被他压塌了不少,右手臂和胸口传来的绞痛险些叫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想奋力伸手探一探,浑身上下除了头,却没有一个地方动得了。

这境况让他更是愤怒不已。然而,此刻的愤怒没有丝毫作用。

不知在寒冷与剧痛之中躺了多久,很快,满心的怒火与怨怼也冷却下来。浑浑噩噩之间,耳边只能听见细微的风雪声,江泫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轻轻摸他的脸,每碰一下,就火辣辣地疼。

他吃力地张开眼睛,在视野中看见了一片模糊的红色。

……该说不愧是仙人住的山吗?连山上的梅花都是有灵性的。但是能不能别摸了,擦破的地方很疼……

不经意间,这片红色之中混入一片雾霭似的深蓝,似乎是谁的一片衣角。江泫迟钝地反应片刻,才意识到,让尘现在正站在他面前,静静地垂眼俯视他。可他连最简单的抬头都做不到,根本看不见他的脸。

头顶飘来一道轻而冷淡的声音。

让尘道:“那日,你的亲人也走到了这里。”

……什么?

“这是六年以来,他们攀上来最高的地方。我以你身边这棵梅树为界,告诉自己,只要他们走到这棵梅树边上,我就同意他们的请求。”

江泫的瞳孔微微缩紧了。

他一直没想过,或者说避免去想,父母到枯雪山上究竟受了什么苦。他根本受不了至亲之人因为自己吃苦受累,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可怕极了,眼眶发热,恨不得将脸都埋进雪里。

阿娘怎么爬上来的?石阶那么长,天气那么冷,她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爬上枯雪山要费多大的力气?还有父亲和叔叔也是,这等苦寒若非有仙力护身,哪个凡人能受得了?

头顶上的声音毫无波澜,继续道:“不过,他们没有到达,差了几阶。”

差了几阶……

那他又为何……

耳边传来靴底踩过积雪的声响。让尘走到他面前,伸出双手将他扶着坐起来。江泫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被扶坐起来之时,身体上受伤的地方传来尖锐的剧痛。他倒吸一口凉气,咬紧牙关背靠上让尘的胸膛。

紧接着,他的脸被扶正了。模糊的视野之中,慢慢闪现一人的身影。

是江送。

他已经被冻得不成样子了,须发之上皆是重重的寒霜。整张脸颜色惨白,脸颊却是反常的红色,周身裹着厚厚的绒袍,倒在湿滑的台阶上头。江泫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立刻想要闭眼转头,却根本没有反抗的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是如何艰难地爬起来,拄着一根竹杖向上攀行。

体力耗尽之时,仅仅是上台阶这件事,都能被称作攀行。

他又奋力走了一会儿,终于再也走不动了。每一口呼出的白气都稀薄无比,休息了一会儿在想往上攀爬,又向后倒滚下几阶。

江泫的眼中盈满了泪水,父亲的身影于是也变得模糊一片,在不知不觉间拉长、拉长,变成了司常府中一身锦衣、温和儒雅的中年人。可双眼一眨,眼泪落下,这个身影又变回了原样,深深地匍匐在台阶前头,用嘶哑的声音对着空荡荡的长街恳求道:“请求……咳咳……仙人现身……”

扶着他的那只手温热,一道灵流缓缓浸入他的体内。不知不觉之间,江泫的身体能动了,恢复行动力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从让尘的怀里扑出去,扑向石阶上头的那道幻影,嘶声道:“爹!!”

他还没碰到江送,那道身影就消失了。

江二夫人没上到这里来,江行一道留下照顾他。继续往上走的只有江送一个,也没走到那条线,最终只能放下尊严下跪请求。之所以在北原待了那么久,除了疫病需要处理,他们也一定在养伤养病,等养到能让自己看不出来了,才启程回远昭城。

幻影消失,江泫扑倒在地面,呆呆地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石阶。没过一会儿,他低下头,喉咙里头呛出一口血。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雪上,似乎比鲜血的温度还要滚烫三分,化开一片红白相交的雪面。

让尘俯身,一只手穿过他的膝弯、一只手环过后背,将这个十三岁的孩子轻轻地抱起来。江泫一只手环住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肩膀上,侧脸贴着他银白的长发,像贴着一片疏朗的雪。

原本为了阻止他下山变得奇高无比的台阶此时已经恢复了原样,随着让尘缓步上山,下山的路在江泫眼中倒放,距离他越来越远。

他就这么靠了一会儿,感觉让尘的手轻轻顺着他的背脊拍了几下,带着无声的安抚之意。忽然之间,他又觉得鼻子一酸,将脸埋进了让尘的肩膀,眼泪将对方素净的道袍默默洇湿了一大片。哭完以后,他小声道:“师尊。”

让尘道:“嗯?”

江泫道:“我不走了。”

让尘摸了摸他的后脑。

等走到住的院子前头,正巧碰见满头飞雪、神色慌张的重月。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她如蒙大赦,急道:“师尊!伏宵不见了,我找了好多地——”

剩下的话,在看见让尘怀里抱着的人时卡在喉中。江泫安安静静地趴在让尘肩上,露出小半张苍白的睡颜。

“他受了伤,现在睡着了。”银发人淡声道,“以后,宵儿不会再走。这段时间你好好照顾他。”

重月立刻点头,跟着让尘一路进了房间。

江泫昏睡了许多天,也发了许多天的高烧烧。这一阵持久的高热如同源源不断的火,将久居他身的病锁烧灼得干干净净。再醒过来时,身上的伤已然好全,他明显能感觉的到,如今的身体里,有什么已经和从前彻底不一样了。

从今往后,有一个名字就只有自己记得了。江泫默默地想。

这个名字,他一辈子都不会忘掉。

江泫慢慢习惯了在三灵观的日子。从司常府穿来的那件锦衣被他好好洗过,晾干以后挂进了衣柜的最深处。每天除了修炼,就是帮重月种药晒药,到了收获的时候再同她一道下山卖药,途中顺手帮人料理些邪魔鬼怪,拿着这些报酬在山下吃喝一顿,再回枯雪山。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入观半年以后,江泫打好了基础,开始习剑。入观一年之后,他的剑术已然有所小成,让尘向江泫要了一个名字,下山一趟,带回来一柄银光璨璨的长剑。剑名衔云,江泫爱不释手,第一眼便相中了他当自己的本命剑,立下魂契,自此人在剑在,人亡剑毁。

有了衔云之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除了吃饭睡觉,能找到他的地方也只有观后的练剑场上。

让尘说他是天生剑骨,生来就应该习剑。事实的确如此,他习剑的天资乃是上天赋予,此世再难找出来第二个能与他旗鼓相当的。每过去一天,他对于剑法又会多一些领悟,进步之快让人叹为观止。平常人需要琢磨上数年,又是历练、又是锻心才能突破的瓶颈,在江泫这里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在他十五岁那年,让尘打开遏月府的门,专门为他搭建了十座只有鬼物与妖邪的幻境。

起初每次从幻境出来的时候,他都一身是血、半死不活,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出幻境的姿态越来越轻松——里头的妖兽无论再强,都已经奈何不了他了。

让尘给他搭起来的幻境,十个被他打破了九个,其中半数都是被一剑扫空。

最后一个,里头装的是一只独眼的妖兽,身上生着坚硬无比的黑羽。只要打过这十个幻境,江泫就可以出师了。然而唯有最后这一只,江泫无论如何都打不过。

他越强,这只妖兽就越强、越恐怖,越长越大,到了最后,已有一座山峦那么高。每当他因为自己的进步自负一些,这座幻境就会将他狠狠地打回原形。出了幻境之后,他往往独自一人坐在重月的药田边闷闷不乐。

郁闷完了以后,又闷头练剑,练到天色全黑、重月提灯来找之后,才会依依不舍地将衔云收好,跟着她回去休息。

打到最后,他垂头丧气,跑进遏月府问让尘自己为什么打不过。让尘阖着双目,道:“虽有天资,亦需山来压一头。”

少年年轻气盛,自然不愿意平白无故被什么东西压一头。于是更加奋力修炼,不止习剑,灵符、阵法、各类武器,但凡是夜中翻来覆去在心中演算过有一分胜算的,都被他学了个干净。但到底学得杂,不如剑术精通,并没有多大的成效。

在十六岁那年,江泫和重月下山卖药时,被山下一场突如其来的疫病绊住了手脚。那时正是他十六岁生辰之后。

每年生辰,江泫都会偷偷跑回远昭城一次。回去以后什么也不干,远远地看一眼父母与叔叔,再独自一人蒙着面在远昭城的街道上逛一逛,统共连半天的时间都没花到,便立刻御剑返回北原。

只是,这年的生辰却不行了。

第138章 三灵飞光6

在江泫上枯雪山那一年, 北原也爆发过一阵疫病。只不过当时等到他去,患病之人差不多都已经转好了,不想今年方才下山, 竟然又碰上了一阵。

此疫无名,患病之人周身都会逐渐长满脓疮, 最后生生化成一滩血水, 死亡过程无比漫长、无比痛苦。早有侠肝义胆的散修千里迢迢请了药王谷的人过来,日前才匆匆赶到, 分为两批,一批净化邪气, 一批炼丹炼药、协助司常府的人稳定民心。重月和江泫甫一在街上冒头, 就被忽然冒出来的人拦住了。

“重月姑娘!伏公子!你们可算来了!”

突然冒出来的那位散修名叫宁丰, 之前被江泫救过命, 与他二人颇为熟络。拦下了人,他满头是汗道:“快跟我走,现下人手正不够呢……我去南原中原了一趟,都没什么人愿意来, 怕传染。可这明显是邪祟作祟,怎么可能会传染呢?”

重月轻声安抚道:“先别急,宁叔。刚刚我在街上看见药王谷的人来了,菁华门的弟子呢?可到了?”

宁丰边走边道道:“早便说在路上, 如今还是在路上。哪里是在路上?我看是根本不想来!”

重月道:“想必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手脚。不如先带我们去看看……”

她的视线一转, 落到江泫背后背着的药篓上。江泫也回头看了一眼,道:“你们先去。我稍后来。”

他十六岁了,在不知不觉之间身高抽长, 面容长开,顶着一张清俊冷淡的面容在街上行走, 往往能收到无数人的注视。因常年习剑,眉峰栖着一缕寒锋似的锋锐之意,双目颇冷,不可逼视。

在北原的修士之中,他很出名。出名的方式很简单——能打。

起先是在山下顺手接一些除祟的委托,明里暗里削了不少恶意过来抢生意的同行,自那以后,只要看见他来,众人皆是惶惶然不敢动。这是其一。

除了接凡人的委托,仙门世家束手无策的棘手问题他也接。到了目的地发现是只已有百年之龄的邪祟,还是分家家主为了篡夺主家权利恶意蓄养的,害死了周边不少凡民。二话不说,提剑将分家的邪祟与恶徒屠了个干净。从此煞名远扬,这是其二。

其三则要更奇妙一些。起先因为他冷面煞相,附近的散修都躲着他走。后面渐渐发现不管是什么杂活精活他都接,不擅长讨价还价,遇到遭难的同行也会好心搭救,实际上是一位古道热肠的好人。众人这才慢慢地愿意和他讲话,到了如今,已有些许热络。

宁丰道:“卖什么药?这一篓值多少?我买了,你们先跟我过去再说!”

一听他要买,江泫一边走,一边从胸前摸出一张写得细致无比的名目,展平念道:“飞叶草,十斤二两。共一百三十两十六钱。月轮,五斤八两。共一百二十一两五钱。银尖……”

宁丰回过头来,满脸骇然道:“这么贵?!”

重月微微笑道:“这一季的收成和品质都比较好。接下来小半年,都指着这些银子生活呢。”

老叔的脸扭曲了一下,道:“那你快去卖药吧。卖完了就来找,我们在东桥那边!”

江泫点点头,背着竹篓、提着衔云,转身离开了。等到去药坊卖完了药,收好了银钱,他重新将衔云背好,过去东桥,准备将银钱交给重月。谁知才靠近东桥,就听见一阵喧哗之声。

原本因为疫病蔓延的原因,城中人心惶惶、街道冷清,这阵喧哗声一起来,方才冒险出来的几个人影立刻被吓没了,唯恐什么不好的事情落到自己身上。

他加快脚步,远远地便看见东桥边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少人,有药王谷的弟子、前来帮忙搭阵的散修,还有一队穿得一身紫的少年少女,看衣物上的宗纹,应当是菁华门的人。

人群中有散修愤怒地声讨道:“人家辛辛苦苦搭好的阵,你凭什么给人家毁了?!”

一名女子倨傲的声音传来:“说了方位不对,你是听不懂么?该说不愧是无门无派的散修呢,连这点东西都不知道吗?”

此言一出,周围围着的散修面上都升起不少怒色。然而虽怒,却不敢出手阻拦。

事实确如那女子所说,他们无门无派,也就意味着,在玄门之宗无依无靠。而这些弟子都是菁华门的人,背靠九门之一的大宗,远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在场唯一能说上话的只有同为九门的药王谷弟子,可惜药王谷习医不习武,面对此等人的行为毫无阻拦之法,只能硬着头皮劝诫道:“于此地设阵,是正确的。我们来城中许久了,这里确实是正西北角无疑,灵脉也确实在这阵法下方。这个阵已经搭了许久了,你们不要拆了……”

重月斥道:“确实如此。你们在宗门之中都学了些什么?连定点定方位都不会吗?在宗内不好好上课,出了宗门便随意欺压散修,你们菁华门就是这样教导弟子的吗?”

她的声色冷肃,满是训斥之意。面对那女子的倨傲,一步不让、针锋相对,极有气势。

那女子被她一斥,条件反射地缩了缩,狐疑道:“你是哪门哪派的?叫什么名字?报上名来!”

重月淡淡道:“散修而已。”

因三灵观并不算宗,也不算派,更非氏族,在玄门之中岌岌无名。再者,为了给师尊免去麻烦,两人行走在外,旁人问起,都一律称作散修。

听见她是个散修,那女子面上警惕之色散去,恼羞成怒道:“区区一个散修,哪来的胆子敢训斥我!我说不对就是不对,拆了便拆了,你休要在这里碍眼!”言罢,她上前两步,抬起手向着重月胸口重重一推。

谁知这一掌没到位,下一刻眼前一花,人已然倒飞了出去,狠狠撞上地面,狼狈无比地滚了几转,被同行的师弟慌慌张张的接住。晕头转向地爬起来,见重月面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个人,是为冷淡俊美的少年。瞥她一眼,慢慢地收回手掌,似乎嫌脏了手,又用了一遍净尘术。

她一贯在宗内众星捧月,何曾受过这等侮辱?当下坐在地上,满心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

将她一掌拍出去的,正是江泫。自己这边的人受到伤害时,他的字典里压根就没有怜香惜玉这四个字,抢在那一掌推到重月之前,率先一掌将人拍飞出去。

见是他来,人群之中爆发一阵畅快的呼声。

“伏公子,打得好!!”

“许久不见,还是这样的好身手!”

“真是畅快!哈哈哈哈哈!”

这边人群哈哈大笑,那边的紫衣弟子却是一片兵荒马乱,全都围了上去,七嘴八舌道:“师姐,师姐!有没有哪里受伤?!”

“师姐吐血了!!快快,回元丹呢?!”

更有一人抄起剑来,对江泫怒道:“好歹毒的心,我师姐不过说了你们几句,你竟然下这么重的手!你敢对菁华门的人动手,总有一天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江泫猛地将背上的衔云抽出来,厉声道:“管你什么门,敢动我师姐,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忽然拔剑,那边菁华门的弟子受此一衅,个个气得面红耳赤,长剑出鞘的铮然之声不绝于耳。然而方才拔剑出鞘,一道清粲的剑光迎面劈来,剑中所挟杀意吓得这些方才出山不久的少年浑身发软,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中的剑已经碎成了两半。

还未出招,连剑都被人劈断了,无论是哪个剑修都受不了这种奇耻大辱。一群人举着断剑面面相觑,眼神都透着如出一辙的崩溃与愤怒。

然而除了愤怒之外,更多的是恐惧。他们知道这人是真的不怕菁华门了,也从刚才那一剑看出来,就算再变出一百个他们都绝对打不过他,生怕江泫一个心情不好就要在此大开杀戒、取了他们的项上人头,连忙将同样吓得双腿发软的师姐架起来,连剑都顾不上捡,哭爹喊娘地逃走了。

自此,这一场闹剧才算作罢。

江泫回过头,将钱袋摸出来,递给重月。重月抬手接了,无奈道:“宵宵,是不是做得太过了?”

江泫面无表情道:“不觉得。”言罢环视周围一圈,又道:“是什么问题?”

重月道:“有邪灵作祟,并非真正的疫病。还未找到源头,先画阵镇压。只是……”

只是刚画到一半,就被人拆了。

江泫一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道:“我去找。”

他向来做什么事都是雷厉风行,刚刚说完,便立刻转身要走。重月追了几步,道:“宵宵!”

江泫顿住脚步,转过身来,高束的马尾在身后扫出漂亮的弧度。他身高已经比重月高一些了,漂亮的眼睛微微一垂,因为要听她说话,神色十分专注。

重月犹豫片刻,道:“你不走了吗?”

这个走,说的是去远昭城。

起初江泫回去,重月是坚决不同意的。是江泫向她保证,自己绝对不会被发现,很快就会回来,这才有了第一次。往后生辰,他都会悄悄回去一趟。

听见重月的问题,江泫愣了一下,道:“……稍微往后挪一挪吧。”

他也没说为什么,独自一人转身离开了。

昨年生辰回去的时候,江泫听见府中下人议论,说江母念子心切,日渐消瘦,亲朋劝她趁着时候再生一个也不肯,说完之后,转头又开始控诉三殿下是如何如何不孝、如何如何凉薄,出府两年多,竟然不舍得回来看父母一眼。

后面再见到母亲,相比于前一年果然清瘦了太多。比起消瘦更让江泫心酸愧疚的,是父母鬓边不知何时生出来的白发。

在凡尘之中,他们是富贵之家。一辈子养尊处优,出行有人紧着伺候,除了病痛,什么苦都落不到他们头上。这样的人一般都很年轻,到了四十多岁,依旧容光焕发。可江泫不过走了两年,他们就已现出老态。

不仅仅是头发白了。

母亲的眼角生了细纹。她一贯是爱美的,在远昭城一众夫人之中,也是美得最脱俗的那一位;可她却没有打理,甚至都不怎么上妆了坐在檐下出神时,满面枯槁之色。父亲正值壮年,背却不如之前直了,同人交谈时也少了几分江泫记忆中的谈笑自若。

这些都是让江泫心生胆怯的原因。

面对再强大的妖兽他都不曾有过半分怯意,可看见这些的时候,他总是无法冷静。

父亲和母亲的背影是两把刀子,每看见一次,就会在江泫的心中划下鲜血淋漓的伤痕。可既然如此,他也还是想看一看。等这次的事情结束了,他还是会回远昭城的。

江泫独自一人在城中转了转,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去患病的人那里看一看。过去之前,他先去铺子里买了一顶垂纱斗笠,用的颜色稍深一些的纱,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的,才敢往那里头走。

无他,病人被集中安置在城南,无论是负责照顾的、还是看守核对的,都有司常府的人。民间发疫,司常府也是要派执令官下来的——每一位执令官,都见过江泫的脸。

谁知,他刚走到门口,就被守卫拦住盘问。瞥见他背后有剑,更是多了三分警惕。

安置病人的地方,都是征用的城主及城中富商家里空置的别院、以及城南的药坊。城南有不少药坊老板要收药材,江泫和重月与他们常有往来。来往最频繁的那间药坊,连坊内的伙计都知晓两人并非凡人,平日好声好气,这会儿见江泫被拦下,听见声音认出了人,更是欢天喜地地迎上去解围。

“这是咱们药坊老板的亲戚,也是懂医的!老板早些日子传信让他来帮忙呢!”

接下来无非又是一些松松散散的流程。等到江泫被放进去,已是一刻钟之后。

进了院子,迎面过来一位有些眼熟的执令官和他的下属。两人昂首阔步地走过来,没分给站在一边的江泫分毫目光,旁若无人地道:“我看那二夫人真是疯了,这次还想来北原。这不平白无故给我找事吗?”

江泫的脚步猛地一顿。

那下属谄媚道:“江送大人将她按下了,没过来成呢。二夫人近日癔症越来越严重,早就不被允许出府了。”

那执令官轻蔑道:“儿子走了,便成了疯婆子。说到这,临行之前司常大人吩咐我到北原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治癔症的大夫……”他十分不耐地啧了一声,道:“你找时间去找找吧。来这待了半天,病气多。我回行舍换件衣服。”

下属连声应是。

两人的交谈声慢慢远去,守卫的问候声也逐渐消失了。徒留江泫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好一会儿,他才重新迈开步子,继续向里头走。

第139章 三灵飞光7

走到后院门口的时候, 后面传来一阵呼声,是药坊的老板。老板是位面目精明的中年人,此时面对这样的疫病, 却也愁容满面。

见江泫抬脚要向安置病人的房间走,他加快脚步追上来, 道:“伏公子, 不能进啊!”

却见前头顶着垂纱斗笠的人步履不停,恍若未闻。老板急了, 一边伸手去拦他,一边扬声道:“伏公子!”

他这才停下脚步, 道:“……什么?”

声音有些怔然, 似乎很不在状态。老板认识他两年多了, 很少见他这副样子, 心下有些奇怪,口中仍继续劝道:“现在还是不要进去为好。你是来卖药材的是不?怎么没看见竹篓呢?”

江泫道:“我是来看病人的。”

“看病人?这病人有什么好看的?身上流脓长疮,不大好看,味道也不大好闻。还是……还是这事儿有什么蹊跷?”老板小心地瞅他神色, 压低了声音道,“你既然特意过来看,是不是跟那些邪啊、鬼啊之类的有关系?”

江泫点了点头,有些沉默。

老板道:“那可得烦你进去一趟了。稍等。”

他跑出后院, 没一会儿又折返回来, 手中多了两条雪白的面巾。他递给江泫一条,道:“把这个戴上吧。里头的味道实在不太好闻……哎,都是苦命人啊。”

江泫犹豫片刻, 确定那执令官不会回来、房间里头也没有司常府派来的人之后,抬手将头顶的垂纱斗笠摘下来, 随意挽在一边肩膀上,接过面巾将口鼻束好。面巾上似乎喷洒过清心露,香气淡雅宁静。

然而开门之后,迎面便扑来一阵恶臭。很难形容这是一种什么味道,像是混杂了腐臭、酸气、与断肢烂掉流脓的味道,即使蒙着面巾,这股味道也差点能将人熏晕过去。

江泫当机立断,立刻封了自己的嗅觉,并抬手也在老板的后颈点了一下。

老板一愣,发现鼻尖萦绕的气味消失了,明白是江泫的功劳,一边道谢,一边领着他向一个床位走去,边走边道:“这里住的人,病症要严重一些。我听伙计说有的药坊收了太多病人,没地儿住了,只好搭了棉絮露宿在走廊院子里头……啧啧啧……”

他话很多,江泫只听有用的,其余的在耳边过了一遍,权当是听过了。

面前的这张短榻上头,躺着一位老者。似有七八十岁的年纪了,仰躺在简陋的木榻上头,大张着嘴呼吸,然而双目紧闭,已然神志不清。因身上生了疮病,单薄的衣物下头露出包扎用白布巾的一角,有时吸进一口气,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嘀咕咕。

江泫凑近了听,听见他嘀咕道:“疼……好疼啊……哎呦……”

翻来覆去,都是在喊疼。

老板道:“李姑娘,是不是到换药的时候了?”

这房中有好几位正在忙活的活计和姑娘。看女子的衣裙,应当都是药王谷的弟子,听了老板的话,仰首回道:“正换着呢。稍等一下,一个一个来!”

江泫调转方向,走去了正在换药的那边。刚一走近,那位药王谷弟子就诧异地抬起头来——她察觉到了靠近的也是一位修士,匆匆忙忙抬头看了一眼,继续去拆手边病人的手臂上的绷带。

这间房里头的病人大多意识全无,换药的时候需要自己动手为他们翻身,江泫俯下身搭了把手,将此人的手臂抬了起来。

那弟子道:“多谢。”

布巾拆开,下头的情况果然刺眼无比。此人的手臂之上,已经有接近一半的地方都长上了脓疮,发黑发紫,不时蔓延出一股浓烈的腥臭。裹在手上的布巾,除了边缘没有一块地方是干净的,已经被疮上的脓水浸透了,要是再换得晚一点,便连下手的地方都没有。

拆开布巾的时候,由于皮肤溃烂粘连,纵使那位弟子再怎么小心,时不时也会扯下来一小块皮肤。可伤处流出来的竟然也是脓水,仿佛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已长满了恶疮,体内已不再有干净的血液流淌,仅有一层皮肉暂且维持住人样。

江泫丝毫不怀疑,在这样下去,他一定会化成一滩脓水。与此同时,他也大概明白了,为什么要让这些人昏睡了。

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这副样子,是一定会疯掉的。

他低声问道:“现在用的是什么药?”

那弟子悄声道:“纤灵草,披叶兰。还有回元丹碾磨成的药粉,外加固元丹,姑且稳住元神,延缓最后发作的时间。”

江泫一听便知。

这些都是修士所用之药,含有灵力,用在凡人身上作驱邪之用。这次的疫病,绝非天灾,而是邪物作祟。且作祟得如此厉害、能害如此多的人,距离不会远,极有可能就在这城中。

然而要如何找呢?

既有邪祟盘踞,用灵识直接去探,是万万不可的。灵识居于灵台之中,若贸然使用带回污染,便是自损根基。

灵台对于一位修士来说,是最重要的存在。灵脉毁了,还有希望可以重塑,但一旦灵台毁了,便与废人无异,这辈子都不会有再踏入仙途的机会。

从云端跌落凡尘,无外乎此。且修士的灵台,天赋越好、境界越高,能盛装运转的灵力就越多,那些在一境登峰造极的大能,灵台之中所含的灵力用“浩瀚如海”四字已经不能形容了,应当称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江泫还远不到那种高度,且他也明白,就算自己天赋颇佳,要修炼到那个境界少说也需要几百年。第一次感受到灵台存在时的欢欣与兴奋他犹深深铭记,自损根基的事他万万不会做。

思来想去,他想出了一个最快的办法。只是这个办法却不能在人前使用,他暂且离开了药坊,等到夜中四下无人,又悄悄潜了回去。

这次回去以后,江泫多带了一张符纸,站在房间将符纸往自己左手背上一拍,随后无声无息地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匕,在病人的手背上画下一条极细的伤口。

颜色异常、腥臭无比的血液从伤口处渗出,滴落到江泫手背的符纸上头。很快,这符纸仿佛被火灼伤一般由内至外化作黑绿色的飞灰散了。

散尽以后,一片暗疮开始在白皙的手背上生长。唯一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原以为这疮疤是寻常疼痛,落到手上之后,才察觉到些许不同。

痛自然是痛的,只是痛得叫人心中焦躁,仿佛手背上爬满无数食腐的蛆虫,一路啃咬手背,在皮肤的孔隙之中钻进钻出。剧痛的同时又麻又痒,他稍稍忍了一会儿,终于把抬手将这一块皮肤削下来的意图按捺下去。

江泫带过来的这张符纸,有些许偷天换日的作用,能将他人的一部分病痛厄运转到自己身上。这种符纸一般在凡尘的黑市之中倒卖,买家得了符纸,便会迫不及待地使用,寻人将自己的霉运病痛衰势通通转出去,本质上是一种可以被驱散的邪术。

以江泫如今的修为,随时挥挥手便能驱散,是以他敢随意使用。只是这类事情一定要瞒着重月来,不然一定会被批得狗血淋头。

计划成功以后,江泫原路返回,飞快地闪出了药坊。

灵识不能随便探,那么就换一种方式。只要切切实实和邪祟产生联系,找到它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顺着手背伤口上蔓延的邪气,江泫一路追到了城主府外。

暮色四合,夜色寂寥,府中却灯火通明。据传这灯是一位道士为城主献上的驱祟灯,只要在夜中长明,府中诸邪不侵。

如今站在府外一看,这灯却是有些作用,不过作用歪了。

因为从江泫站在府外开始,就再也看不见邪气具体的指向,只能知道大体是在府中。

他默然片刻,没忍住将手背在腿边蹭了一下——实在是太痒了,活像什么东西在啃食血肉似的。若单是痛也就算了,又痒又痛是最难受的,蹭了一下之后,尖锐的疼痛在伤口处炸裂开来,总算短暂地盖过了麻痒之感,让他的意识清醒几分。

紧接着,他低头看了看沾上血污和脓水的道袍,默然片刻,用净尘术清理掉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江泫绕着偌大的城主府走了一圈,仍然没能确定位置。府中灯火太盛,似乎也有仆人走动,不能对无辜凡民动手,因此潜入府中探查并不是那么简单。正当他在后门思索对策之时,木门的门闩处传来响动,紧接着,背后的门开了。

几个家仆模样的人从门后走出来,脚步略有些仓促。其中一人肩上扛着一只大黑袋子,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催促身后的同伴:“走,快点走!主母吩咐了,埋到城西的乱葬岗去。现在城中正闹疫,我们早去早回!”

另一人看了一眼夜雾弥漫的阴森街道,畏畏缩缩道:“可我听说,染了那病的人最后都会变成尸水。那些尸水不会就倒到乱葬岗了吧?!”

此言一出,其余几位家仆的脸色都变了变。扛着黑袋子的人尤其害怕,看他的神情,似乎恨不得现在就把肩膀上扛着的东西丢出去。犹豫再三,他咬牙道:“……那就不去城西!到城外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埋了算了!”

这个提议获得了其余人的一致同意,几人紧赶慢赶地离开了。而江泫的身影隐在墙角的阴翳中,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发现。

盯着他们的背影思索片刻,江泫背着衔云,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第140章 三灵飞光8

江泫屏息静气, 一路尾随他们来到了城外荒僻之处。

这是一片荒原,林木稀疏,野草快长到腿深了。寂夜之中虫鸣之声不断, 唯一的光源只有天际悬着的、一轮白惨惨的月亮,又荒芜又隐蔽, 是个埋尸的好去处。

为首的家仆停下来, 警惕地四下张望片刻,将肩上扛着的黑袋子松了放下。

他很确信这里除了他们没有别人了, 不曾注意到后方细密的杂草中投来一道隐秘的视线。

一人催促道:“快点,快点!这里阴森森的, 实在是瘆得慌!”

显然其余人亦有同感, 麻溜地取出从府里带来的铁锄、铁锹, 吭哧吭哧, 很快在旁边挖出一个埋人的坑。而自始至终,江泫的目光一直停在那黑袋子上头。

虽然感觉有些模糊……但里头一定是个活人。他们这是要将人活埋了。

无论如何,江泫眼皮子底下见不得这样的恶事。就算这黑袋子底下装的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能走的路子多得是, 断不应当用这样的方式去了结私仇。若袋子里装的是个好人,那便更不必说。

挖好了坑,家仆呼出一口气,弯腰将手伸向摆在地上的、漆黑的袋子。

“别怪我啊……少爷……这都是主母的命令……”他心神惶惶, 口中念念有词, “我也不想这么做的……好好投胎去吧,啊。千万也别变成鬼了,就算变成鬼, 也不要来找我,去找主母就行!”

刚将封口的绳子解开, 身后忽然传来几声闷响。家仆的手一抖,立刻回头去看,见自己的同伴竟然都倒在地上不知死活,而原本空荡荡的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站了一位陌生人。

此人一身深色道袍,头戴一顶垂纱斗笠。面貌被遮掩得严严实实,然而斗笠下探来幽深的视线,无端让人觉得浑身发冷。

再一看,他垂在身侧的手掌中握着一柄长剑。

看见这柄剑的瞬间,家仆瞬间被吓破了胆,神色扭曲,拔腿就跑。识破他一图,江泫几步向前,朝着他的腿弯来了一脚,那家仆惨叫一声,立刻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在地上狼狈地滚了一圈,啃了一嘴的泥沙和草叶,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道:“别杀我!别杀我!不是我要害少爷的!我只是个帮人办事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说到一半,觉得死之将近,竟然抱着脑袋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道:“我好惨啊!!我好惨啊!!凭什么什么事都是我背锅?!那些大人一个一个没安好心,你们去找他们不就好了!主母觉得少爷是个妖孽要杀他,也不是我从中挑唆的啊!!呜……呜呜……”

江泫忍无可忍,用剑柄一下将他敲晕了。

敲晕以后,荒原总算安静了下来。江泫将衔云收好,走去一旁,伸手去解那黑袋子。只是解到一半,他总觉得指尖碰到一块地方湿嗒嗒的,最初以为是血,抬手一看手指光洁如初,没有血迹。

袋口解开,里头散出一截乌黑的长发。

再往下剥,是雪白的中衣。里头的人似乎已经昏迷了,完全不会动,江泫摸不准他身上有没有伤,于是用衔云将袋子划开,这才露出袋中人的真容。

是位年纪很小的少年,十一二岁,在袋中紧紧地蜷缩成一团。江泫原以为他没有意识,可挑开袋子的过程中看见他浑身都在发抖,竟然是醒着的。

这一路被半绑半扛过来,他竟然都醒着!

江泫道:“你别怕。你叫什么名字?我送你回去。”

他这才慢慢地坐起来,凌乱的长发底下,露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十分狼狈。方才袋子上湿掉的地方,沾的都是他的眼泪。

他道:“厉天陵。”

江泫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既然这么害怕,一路过来,为什么不挣扎?”

厉天陵脸色惨白道:“挣扎也没用。他们想杀我,我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就哭一路然后认命?

江泫无言片刻,道:“先起来吧。”

几句交谈之后,他仿佛镇定了些许,对江泫点头道了谢,就要站起来。然而他高估了自己,僵了一路,腿早就软了,一站起来就又要往前跌。

江泫好心伸出一只手扶了一下,谁知厉天陵的手正好落在他手背的伤口上,对方蹭了一手脓、江泫流了一手血,尖锐的疼痛直冲头皮,他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然而厉天陵比他的反应还大,看清他手上伤口的瞬间神色大变,连滚带爬地弹出好几丈远,途中不小心扑进了坑里,眼泪狂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来找我,也别杀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江泫眉尖一皱。

手背上的伤口不能用灵力,用了就散了。因此只好勉力忽视,道:“什么叫‘你不是故意的’?城中的疫病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抱着头坐在坑里头,瑟瑟发抖,怎么也不愿意开口说话了。

江泫还想继续追问,忽然想起重月时常说他态度冷刻、失了柔和,思来想去觉得现在既然已经得到了线索,便也不用再继续问下去了。于是上前几步在他旁边蹲跪下来,很有耐心地道:“你府中人要杀你。你要回去么?要的话,我送你回去。”

听完这席话,厉天陵连嘴唇上都没有血色了,看样子很想就这么睡在坑里头一辈子。然而最后他还是道:“……我要回去。只要以后小心一点,一定就没事了……”

江泫道:“想杀你的人,无论如何都会杀你。”

厉天陵崩溃地道:“那我也没办法啊!我没别的地方可去了!要是呆在别的地方,一定会死得很惨的!”

江泫心道:被活埋难道不惨吗?

他思来想去很久,也没想明白厉天陵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不过有一点确如他所说,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除了回府,也没有什么额外的选择了。这个年纪的孩子,是无法一个人在外头生活的。

思及此,他伸出没有伤口的那只手揪住厉天陵的衣服,轻飘飘地将他从坑里提起来。

厉天陵被这突然的举动吓坏了,缩在他手中一动都不敢动,两只眼睛里满是仓皇和惊恐,活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不过他只是想把人从坑里提出来,并没有不好的意图。

将人放到地上以后,江泫随手用净尘术将他身上的土灰和草叶清理干净,看见一身雪白如初的中衣,觉得顺眼了许多。

真正站好以后,凌乱的长发也柔顺不少,这一番闹腾过去,江泫总算看清楚了他的长相。

总体来说,长得非常不错。长发及腰,留着薄薄一层正扫眉的齐刘海,显得有些女气。然眼型颇为锋利,眼尾上挑,看人时带几分无端的冷傲,不难看出是一位俊秀的小公子;若神色再冷一些,随意睨上一眼,便能叫同龄的孩子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只是现实往往是出乎意料的,就江泫今晚所见所闻来看,厉天陵的性格与他的长相完全相反,非但不锋利,反而胆小敏感,很好欺负。

或许他平日里也是颐指气使的,但在恐惧面前,人暴露出来的往往是最真实的那一面。

见身上的脏污凭空消失,厉天陵睁大了眼睛。他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江泫和地上倒着这些家仆的不同,第一反应竟然是拔腿就跑。

不过,刚刚跑了一步,脚腕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他又立刻扑倒在地。这下运气没那么好,脸上蹭出一道重重的血痕。

江泫凝眉,将人从地上拉起来,道:“你跑什么?你脚扭伤了?”

豆大的眼泪从厉天陵的眼眶里头滚落出来,他呜呜哭道:“你肯定是来杀我的。都是我害得城里的人生这么重的病,所以神仙派人来杀我了。”

江泫的额角暴起一根青筋,尽量好声好气地解释道:“我不杀你。我是来救你的。”他一边说话,一边从怀中取出一张手帕,将对方伤口边缘的血迹擦拭干净。

厉天陵睁大眼睛看他。即使江泫的手帕不小心蹭到了伤口,他也不喊疼。就这么看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什么令他恐惧的异常,这才慢慢放松下来,终于相信江泫不是来杀他的了,眼帘微垂,移开了视线。

起先江泫并不知道他在看哪儿,直到将脏污的手帕丢去一边后,他听见厉天陵小声地道:“对不起。”

原来他一直在看江泫手背上的伤口。此前注意力一直在对方身上,江泫险些忘了自己受伤也有一道流血不止的伤口,这会儿听他道歉,才慢慢察觉到自己的手背也在疼。

抬起来看了一眼,果然不大好看,于是又取出一张手帕,绕着边缘擦了擦。一边擦,他一边用随意的语气问道:“你为什么道歉?”

厉天陵抿唇片刻,道:“城里的疫病,错都在我。只要我还活着,就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灾难降下来。老天爷不喜欢我,我是个灾星。”

江泫擦拭污血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道:“谁说的?”

厉天陵将头侧向一边,道:“……不用谁说。从小就是这样。”

江泫已经有段日子没听见过“老天爷”、“灾星”这样的词了。既做了修士,顺应天道与逆天而行,二者往往汇于一身。而对修士而言,天道虽可敬可畏,也全然不像从前眼中那般遥不可及,更不会将其称作老天爷,毫无怨言地领受它的喜与厌。

他将擦拭手背的手绢扔到一边,在天陵面前举起了手,道:“看好了。”

简简单单地,他的手指覆在伤口上方。一道澄澈的灵光闪过,因符纸附在手背上的伤口霎那间烟消云散,溃烂流脓的手背光洁如初。

厉天陵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江泫盯着他,语气平平道:“天道降灾于身,是命。就算命数不好,也不应当放弃。不管你身上是真的有什么也好、他人再多非议也罢,你不该认为自己是个灾星。相反的,你应该学会反抗。”

如同师尊对他所说。

若他有一日强大到足以反抗自己的命运,未必不能重新将名字拿回来,回到父母身边。他为此日夜苦修,两年以来进步神速,并且无比坚信,有朝一日自己一定能冲破天道加诸己身的枷锁。

“并且,我也不觉得你有降灾满城的能力。”江泫淡淡道。他垂下眼帘,伸手将厉天陵的裤腿挽起来一半,伸手轻轻按了按,道:“是这里扭伤了?还能不能走?”

他一按,厉天陵就低低地抽气。看这情况,肯定是走不了了。

江泫起身,站到他身边,将衔云扔给他,言简意赅道:“拿稳。”

厉天陵诚惶诚恐地将剑抱好。他以前从来没碰过这种东西,觉得怎么抱怎么拿着都很奇怪,还没等他调整好位置,一只手便将他拎了起来,夹包裹似的夹在腰侧。他头上冷汗都快下来了,江泫却没管那么多,绕过几个昏迷的家仆,就这么向城主府走去。

厉天陵很快习惯了。并且,他似乎很喜欢衔云,都到了府邸后门了,他依然舍不得松手。江泫略一思索,也不打算让他放手了,站在檐下张望片刻,道:“我能进去吗?”

厉天陵搞不清楚他要做什么,抱着剑道:“能。”

随即,骤然传来的失重感就让他险些惊叫出声,到了嘴边的时候硬是憋回去了——江泫竟然没有走后门,而是带着他轻飘飘地掠上了房顶,一路踩着黑瓦向府内去。

“你住哪?”

厉天陵从没这么跑过,双手不要命地勒着江泫的腰,压着声音十分崩溃道:“西院!西院!”

等到落地,他感觉自己魂都已经飞了一半。江泫将他放到地上,伸出一只手推开了房间的门。

里头很黑,厉天陵一瘸一拐地走进去,惊魂未定地点上了灯。江泫在走廊上下了个静音咒,也跟着走进去,重新将门关上了。

听见关门声,厉天陵浑身一哆嗦。

“你……你……”他道,“你要多少钱?我可以问我爹要。”

江泫正在打量这个房间。是很普通的富家公子的房间,十分宽敞,比起江泫在三灵观的住处不知道奢华到哪儿去了。只是从进入这个房间开始,他便莫名觉得有些不舒服,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缠在自己身上一样。粗略扫视一番,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听见厉天陵的问题,他回过神,道:“不是要钱。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厉天陵道:“什么忙?”

江泫道:“假装你还没回来。城主府中有异常,我是来查这个的。”

厉天陵僵了一下。江泫以为他又要说什么错在自己之类的话,但他犹豫片刻,竟然点头答应了,随后又看了他一眼,小心地道:“你能不能……先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江泫这才想起来,自己一直没有取下斗笠。所以在厉天陵眼中,一个根本看不清脸的人带着剑,将他抓来抓去、又夹着走了这么远,怪不得他会害怕。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抬手将头顶的斗笠取下来,露出一张冷淡的面孔。虽然冷淡,但起码看起来像个好人。

能看见脸后,厉天陵看起来镇静了不少。

“假装还没回来……”他嘀嘀咕咕,转身往凌乱的床榻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该睡觉了。”

他这一晚上,先是睡到一半被抓出去,险些被活埋,再是碰到江泫之后的一系列惊吓,早就筋疲力尽,这会儿看见床榻就走不动道,连脸上的伤都顾不上,扑上榻倒头就睡。

再次睁眼,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

江泫带着衔云和宿淮双的断剑, 离开了渊谷,在赤后走了整整一天,走到了涿水。

江泫被送进了医师府,再醒过来之后,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情了。

他躺在干净整洁的房间里头,身上搭着柔软的被褥。此前破破烂烂的血衣已经被换下来了,浑身的伤口也包扎了一番,周身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同此前狼狈不堪的模样判若两人。

那女弟子还待说话,下一刻,面前的人却已经不见了。她呆了一呆,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呜呜哭道:“大师姐!柳师兄!前几天那个伤患自己站起来跑了!”

与此同时,江泫早已独自行走在城池外的山道上了。用过一次瞬行术,他的脸色又差了几分,站在清晨的寒风里头,隐隐有些发青。

其实他明白,自己是应该再好好休息一阵的。然而等是等不了了,这段日子过得混乱无比,他自己都不太知道现在究竟是几月几日,更不清楚天陵现在是不是已经被唤醒了,情况到底如何。

涿水与赤后的交界地,一直是由飞痕谷、加上一些各家各派自愿前来的志勇青年驻守的。药王谷每年也都会分出一批谷中的医师送来,同时供来源源不断的丹药灵草,尽最大努力承担下救治伤者的重任。

稀里糊涂之间, 城墙上头又下来了几个。几只手稳稳地扶着江泫,其中一人似乎是个脾气暴的,边扶着人走,一边数落道:“你是哪个城里跑出来的?不是都说过很多次了吗?那边没有所谓的宝藏,也没有让人能变成神仙的,怎么就不听话呢??现在好了吧,受这么重的伤,小命都快丢了!”

赤后一直在下雨, 他没有灵力护身,等走到了涿水, 浑身混杂着血迹、尘泥和雨水, 已经狼狈得不像样了。

驻守在涿水与赤后交界处的,是飞痕谷的弟子。此时刚刚入夜, 见赤后那边摇摇晃晃走过来一个血人,都被吓了一跳, 齐刷刷地拔剑, 警惕事态发展。

第131章 憾世无双5

等他走得近些, 一位弟子迟疑道:“好像……好像不是妖邪, 是个活人。”

其余人面面相觑一番,略一商讨,决定让最开始说话的那位弟子下去察看,其他的人则取出携带的长弓与灵剑, 预备着异状发生时随时将那人射杀。

院子很宽敞,角落里种着几棵树,院中木架高高低低,全是用来晾晒药材的,有好几位弟子正在翻药。一位女弟子不经意间回头一瞥,见一个病号大摇大摆地从房间里出来,头皮都麻了一麻,大叫一声。这一声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院中的人都看见了私自跑出来的病号,目光隐隐带有劝阻之意,那位大叫的小姑娘丢了药就跑过去,道:“你不能出来呀!!”

她冲到江泫面前,身高很矮,小小一个,发怒也没有什么分量。江泫垂首看她,道:“这段时间,多谢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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