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格小说网 > 浪漫青春 > 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170-180

  • 作者:冰川永眠
  • 类型:浪漫青春
  • 更新时间:2024-03-04 06:29:53
  • 章节字数:81004字

“这便好极。你有余力,就胜机。”一人道,“虽然持久战并非我们的本意,但是再这么打下去,这罩子里头都要被藤蔓塞满了。不若寻机主动出击,剖开它要害上的保护壳,再由沈先生落下最后一击如何?”

沈机用长袖擦了擦脸上溅上的血,乐呵呵道:“当然可以。只不过诸位能否完好无损地回来?”

一人道:“完好无损?我现在就已称不上完好无损了。至于回不回得来,那另说。回得去自然是好,回不去也是命。”

合计一番,发觉剩下状态最好、灵力最足的,当属那位性格宽和、喜欢给家里小辈讲故事的修士。此人并不归于九门之中,似乎来自于某个隐世家族,姓沈,名叫沈机,逢乱出山,襄助于世。

风迁立刻接道:“什么办法?”

死人是不会累的,他的声音现下还很有精神。其余人的视线亦集中在江泫身上。

又过了一天,藤蔓长到了半空。江泫扫灭一片,它们又争先恐后地生长起来。柊山神在这花海之中自如地行走,花朵与长舌如同海浪一般分开,铁色的藤蔓从地底钻出来,填补柊山神身上空缺的部分,如同一副能够不断再生、坚不可摧的铠甲。

它面上的花和藤蔓已经完全收回去了,又变成了一张柔美的女人脸。江泫踩着衔云悬停在藤蔓上方,俯视着这张面孔。

然而江泫不怕这个。比这恐怖百倍的异化他早已亲眼见过,比起看见重要之人变成那副模样, 这些景象落入眼中,他心中竟感到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

不过, 他承认,此前有一些东西想错了。

“诸位若是……信得过我,先让我来试一试。若不成,再用方才的办法。尝试的过程之中,不必靠近柊山神,帮我清理掉缠上来的藤蔓便好。保命为先。”

沈机道:“自然可行。只是请问尊座,究竟是什么办法?若尊座不说,我便当尊座想以命换命,是瞧不起我们这些一同坚持至今的朋友了。”

他视线落在江泫的背影之上,看起来一定要问个明白。片刻后,背影前传来江泫镇定的声音:“我没有灵台,灵力藏于元神之中,一部分已经异化,比起寻常的灵力稍有不同。将这些灵力调取出来,尚有一战之力。”

“什么?你没有灵台?!怎么可能?”一人惊愕道,“没有灵台,根本连灵力都用不了!!”

“我等并非是那贪生怕死之辈,尊座的好意心领了。但没有灵台果然还是……”

林林总总,皆不赞同。

江泫转头,面无表情地将手伸到沈机面前。

中年人的神色也很是惊愕,见这只手探过来,迟疑片刻,伸手覆上,分出极小一缕灵识在他丹田出走了个来回,越是走,眉头就皱得越紧。

“……没有。”他道,“没有灵台。”

将事实摆出来,江泫原本不能取信的谎言此刻便有了七八分的真实性。仍有好几位震惊于他没有灵台要如何使用灵力,但总算接受了江泫的说辞,答应按照他的方法一试。

就在此时,锁灵阵的屏障忽然颤动了一下,一位蓝袍修士道:“什么东西?柊山神想破锁灵阵?”

江泫心中突兀地浮现出不详预感,如同一柄钝刀,缓缓地研磨神智。他眉尖一凝,道:“尽快!”

话音为止,屏障又震动了一下,声响十分骇人。阵顶的金光在这一颤之后,竟然肉眼可见地微弱下去不少,空气之中的粉尘随之震颤,香气如同浪潮一般,浓郁得有些闷人。

这种程度的异香,封闭嗅觉完全没有用。况且他们已经在锁灵阵中待了很久,吸入得多还是少,已经不是需要计较的事情了。江泫更担心锁灵阵还能坚持多久,当即召剑在手,凌空一挽,身形暴射出去。

他的灵力其实已所剩无几,行动却看不出多少端倪。行至一半,血脉之中的神力逐渐将体外的灵芒替代,变成更纯更清的银色,乍一眼看来,锋芒比此前更甚。

他前脚走,后脚便跟来无数剑芒。地上的藤蔓发疯地向上缠,却在即将接触在江泫身体之前被灵力削除干净,溅出一片脏污的血、发出几声愤怒的嚎叫,又猛地再生,以胜方才数倍的速度向上探去。

没想到突生此变故,天上的众人勃然色变,当机立断跟在江泫的身后掠了出去。

沈机没有跟上,而是悬停在空中,从背后抽出一柄古朴的长弓。弓弦空空,他信手一拉,顷刻间灵芒大盛,一支细细的光箭成型,对准了柊山神的喉咙。江泫冲在最前方,已经顾不上这些狂舞的藤蔓了。在这么一段短短的路程之中,他咬紧牙关,强忍不适,将血脉之中濯神的神力尽数挤入衔云之中,身躯擦过藤蔓的尖舌,直奔敌人的要害。

柊山神察觉了他的企图,竟然如同人一般咧嘴,哈哈大笑起来。它江泫从未听见过这样诡异的笑声,体内灵流受这笑声引动,骤然变得狂躁无比,震得他双耳嗡鸣,耳蜗处淌下鲜红的血液,视野如同被红布覆盖一般,一切事物都浑浊浓稠。

它大笑着张开双臂,数百根的粗壮藤蔓从它胸口处延展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开身后跟来的一众修士,铸成一只密不透风的藤牢把江泫的身形裹入其中!

锁灵阵发出数声恐怖的震响。结界之上金光暴]乱,如同被无法违抗的巨力捶打,有了破裂的征兆。

风迁被藤蔓当空扫了一记,又被锁灵阵震出的余波一挡,生生卡在了后头,眼见藤牢之上长舌钻进钻出、鲜血淋漓,登时目眦欲裂,道:“尊座!!”

他的剑已经脱手飞出去了。事实上,若非体内那位带给他的再生能力,他根本坚持不到现在,遑论下去捞剑。

但他知道江泫绝不能死。

风杳死了、宿肃死了,他们的儿子流落世间,遇见江泫之前吃了数不尽的苦。若江泫死了,宿淮双以后当如何,风迁根本想都不敢想。他双目发红,在下坠的空档猛地扯下缠在眼上的白绫,对着空无一人的空气急声道:“我们的约定提前!你现在出来!”

在他的躯体深处,骤然响起一声刻薄的嗤笑。

不过须臾之间,体内藏匿已久的鬼魂接手了这具躯体,在半空中旋身,直直坠向落向藤蔓丛的剑。他一头扎进狂舞的藤蔓之中,抓住断剑信手一挥,便立刻从险境之中脱身;再凌地腾空数十丈,单手挽了个游刃有余的剑花,长剑如饿虎扑食,带着沉凝千年的恐怖杀意,一剑劈断了藤蔓织就的牢笼。

这断口甫一劈出,眼前银芒乍现。“风迁”回身后撤,顺手捞了个掉下来的人,眨眼间便遁走数十丈。

他前脚刚走,藤笼内便斩出数道森寒的剑芒。藤牢破碎,残花败叶之中飞出一道身影,灌满神力的削铁如泥,狠狠掼入柊山神的喉咙。这个过程十分顺利,衔云划开藤蔓如同划开一片浅水,连丝毫阻力也无,剑尖刚入,鲜血便狂飙乱溅开来,洒了江泫满头满身。

他没避开,双手握着剑柄,又向里推入几寸。耳边柊山神的咆哮声快将他震聋了,躯体饱受折磨,精神在此刻却终于亢奋起来,喜色上涌,心道:能行。见血了,能行!只要再往里——

……再往里……?

思及这里的时候,他的脑海忽然一片空白。

忽然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又忘了自己究竟要干什么,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

长埋体内的异香,在最关键的一刻被柊山神引动,向持剑之人露出尖利的獠牙。

江泫茫然地睁大眼睛,茫然地松开了力气。距离结束只有一步之遥,他虚虚握着剑柄,长剑上的银光却慢慢消散了,随之一道消散的,还有环绕他周身的灵芒。

衔云嘶声道:“主君——!!”

江泫什么也听不见。听不见衔云绝望的惨叫、听不见身后修士声嘶力竭的呼声,听不见漫过穹顶的结界被打碎的巨响。他的世界寂静一片,连一丝风声也无。

如同被风拍熄的烛火,他这便要松开剑柄,从金芒翩飞的空中落下来,落进柊山神诡笑着伸出来、等着接住他的巨手之中。

江泫向下落了一寸。

不过一寸之后,他的腰被谁的手臂揽住了。那人将他死死地箍在怀里,另一只手伸出来覆上他握剑的手背,带着他的手向前,一剑贯穿了柊山神的喉咙。

贯穿之后,灵力注入。沿着柊山神躯体的寸寸前行,走一步,炸一步,空气之中血肉与花瓣纷飞,溅满赤林城的土地。

没过多久,江泫一个激灵,忽然清醒过来。脑海中迷雾散去,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条件反射重新握住了剑柄,用从未有过的音量高声喊道:“淮双——!”

腰上那只手箍得太紧了,像是要把江泫横空折断。江泫的后背紧贴着宿淮双的胸膛,呼吸十分困难,然而他没管这些,猛地抓住宿淮双的手背,喜道:“淮双!!”

他甚至也不知这欣喜从何而来。大约是因为柊山神终于能被成功封印,一桩事了,为此感到轻松。

又或许是因很久以前,独自在夜里偷偷想过的、有人能在希望渺茫处伸手接住自己的梦,在此刻猝不及防地实现。为此喜色浮动、视野朦胧,泪痕吹断、洒落襟前。

剑柄被推动,巨力压着柊山神的喉咙,迫使它向后仰倒下去。而后砸断半座城池、被灵剑钉在地面,赤林城中花海枯萎殆尽,同主人一道生机尽失。

它徒劳地咆哮,想伸手拔出钉穿喉咙的巨剑,却被赤红飞光绞断手臂,如此坚持半刻钟,瞳色黯淡、双目合拢,仰躺在地,再也不动了。

第172章 云定风止14

一堆枯枝败叶底下, 藏着两个身影。

色泽极淡的结界在周围撑起,隔开破碎枯焦的花叶,结界底下, 宿淮双已变回二十四五的模样,微垂着头, 双臂紧揽, 侧脸死死贴着怀中人的发顶。

江泫缩在他怀里,被这个冰冷的怀抱裹得严严实实, 甚至连呼吸都不太顺畅。他想抬手也抱一抱宿淮双,却挤不出力气。

他们被蒙在了碎花烂叶底下, 结界之下是宿淮双撑起的、一片狭窄的净土。光线十分昏暗, 江泫看不见宿淮双的神情, 勉强抬手探了探, 发现自己一身衣物已经湿透了,全都是血。

原先整洁得体的衣服,现下竟找不出来几块干净的地方。他担心了一会儿宿淮双的衣物会被弄脏,而后又想起来对方总是一身黑色, 就算沾上了血,也看不出来,这才放下心来,疲惫地靠上宿淮双的胸膛。

岂知对方似乎因为这个微小的举动慌了神, 黑暗之中传来宿淮双颤抖的呼吸声:“……师尊?”

江泫声音嘶哑地应道:“在呢。”

事实上, 他连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都不清楚。柊山神的咆哮声太大,那时没有灵力护体,双耳或许被震伤了, 外头的声音一点都听不见。

就连现在宿淮双的说话声,都是他拼命去分辨, 才勉强听出来的。再加上视野模糊,整个人如同身处荒野,身边唯有这一个冰冷的依靠。

忍不住地,他又往里头缩了一点。

宿淮双似乎说了句什么,江泫没有听见。身上的伤口痛得发慌,仿佛前半辈子所有的痛都攒到了这一刻,痛的他恨不得此刻就脱去这具肉身离开,最终还是忍了下来,什么都不想思考,就这么靠着宿淮双,慢慢闭上了眼睛。

宿淮双在给他输送灵力。然而他没有灵台,输送进来的灵力顷刻间便又消散了,由于失血过多,身体越来越冷。

他用极其微弱的力气推了推宿淮双的手,小声道:“没用。不用输了。”

宿淮双不听。江泫阻止不了,便也随他去了,靠了一会儿,意识越靠越模糊,喃喃道:“你来了……真好啊。要是我一个人,一定不行的。”

“你会不会觉得师尊很没用?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不过,我还是很开心的。”他眉尖微蹙,忍着疼痛恍恍惚惚地道,“光是看见你就很开心了。淮双现在这么厉害,就算以后哪天我不在了,一定也能过得很好。就算以后……”

他的话倏地一顿。

面上滑过一道水渍,像是宿淮双的眼泪。江泫压根没察觉到自己方才说的话有多像遗言,挤出力气抬手摸了摸宿淮双的脸,果然摸到一片冰冷的湿意。

恍然之间,他听见一个忽明忽弱的声音哀求道:“……别说了……别说了……你别死……别受伤……”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走,不该离开。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你不要死,别丢下我……我真的错了……”

有眼泪胡乱砸在江泫的面上、衣襟上,像是结界之中下了一场支离破碎的冷雨。江泫忽然察觉到强烈的不妙,察觉到这掩藏一切的黑暗之下,宿淮双的情绪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平静,反而已经走到了崩溃边缘。

他还说了很多话,大部分句子江泫只捕捉到零星几个字眼,只知句句尾音都被哭腔刺得千疮百孔,余留长刻心底的剧痛,兜头浇了江泫满心满身。

他双目茫然地微张,参不透究竟何时这个他看着长大的人身上,负上了这样沉如山峦的痛楚。

总之,宿淮双一哭,江泫就算是死了也要立马活过来。他立刻就想做点什么,奈何浑身上下哪一处都并不听他的使唤,无奈之下心一横,仰起脖颈,在黑暗之中摸索着,用嘴堵住了宿淮双冰冷的双唇。

宿淮双的身躯猛地僵住了。江泫能感觉到对方骤然变得凌乱无比的呼吸,有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落进两人贴紧的唇缝里,漫进江泫的口中、舌尖,苦涩的味道蔓延开来。

好苦啊。他心道。简直没有比这更苦的东西了。

这是江泫头一次尝到眼泪的滋味。

接下来的时间里头,他没有动。两人就在这样隐秘的黑暗之中,交换了一个轻柔的、混杂着眼泪、甚至连吻都算不上的吻。

良久以后,确认宿淮双平静下来了,江泫这才放开力气,枕上宿淮双的肩膀。这一下以后,他是真的再也动不了了,忍着周身的疼痛,用微弱得能被风吹散的声音安慰道:“别哭啦。我离死还远着呢。下次也不让你走了。”

没来得及听见回应,他已将头一抵,阖上双目。

身上的伤实在太重,再加上灵力枯竭、筋疲力尽,能醒着同宿淮双说这么久的话,已经算他意志力出众了。这会儿就算心头有事情牵牵挂挂,也再也坚持不动,彻彻底底地昏睡过去。

宿淮双抱着他僵坐了许久,双眼睁得极大,处在震惊之中,久久回不过神。

不知过了多久,他腾出一只手,试探性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只碰了一下,便立即撤开,长睫微微一颤,双瞳涟漪迭起,明明灭灭,藏在底下的尽是毛头小子般的手足无措。

他从没和谁做过这个。就算是江泫,这种事他也根本不敢多想,生怕亵渎冒犯了对方。

如今冷不丁来这么一遭,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好抱着江泫,侧脸死死贴着他的发顶,黑发垂落遮住神情,只露出红得滴血似的耳尖。

又呆坐了一会儿,他猛地回想起一件事。

在神境之中待得太久,他对时间的概念已经相当模糊。对于如今的他来说,一刻与一个时辰差不多,一天与几天也没什么区别。

唯有同江泫在一起的时候,宿淮双身上凝固的时间才会开始流动。同江泫说一句话,花去多少时间;和他坐在一起,又待了多久。这些时时刻刻,宿淮双都会用心去算。只是偶尔注意力移开的时候,他还是会忘记。

如同现在,他已经完全忘记和江泫在这枯叶底下待了多久了!

江泫流了很多血,昏睡之中,体温越来越低。没有灵台,渡灵不管用;而他现在的身体,显然也没法让对方温暖起来。不知外界已经过了多久,药王谷的弟子还在不在?

他当即抱稳江泫,抬手卷开覆在结界顶上的枯叶。江泫没醒,他出手也没有顾忌,灵力比起风更像尖刀,将枯叶和藤蔓绞成齑粉,再卷成一团扔开,途中将一人高的碎叶堆刮出一道深深的沟壑,将前来搜救的修士刮得两脚朝天,道:“哎哟!”

另有人踩着枯叶往这边来,站在沟壑旁边向底下一看,喜道:“在这儿呢!”

是沈机。

他状态还算不错,因此婉拒了药王谷弟子带他走的建议,开始在赤林城内搜人。找此前被柊山神藤蔓扫下来的同伴在哪里、找之前悬在锁灵阵顶的尸体落到哪儿去了,如今这些都快找齐了,才在枯叶底下看见江泫的身影。

沈机道:“你是伏宵君的弟子?你既然醒着,同他在底下待了快整整一日,为何一声不出?在这里头找人可难啦。”

宿淮双微微一怔。

顶上的人又道:“伏宵君如今情况如何?你还有灵力吗?要不要帮忙?对了,你和之前是不是长得不太一样了?”

宿淮双没有理会沈机的最后一个问题,垂着头低声道:“……不用。”

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穿过江泫的肩后和膝弯,如同挽起一截轻飘飘的白绫般将人抱在怀中,平稳地跃上枯叶顶上去。

柊山神巨大的身体就倒在他们身旁,衔云将其死死地钉在地面。剑灵浮在剑上,见两人出来,高兴地道:“主君!宿公子!”

宿淮双的视线落在色泽黯淡的剑灵身上,微不可察地一顿。他抱着浑身是血的江泫向那边走了几步,灵力勾着衔云的剑身向外一拽,剑身离体的瞬间,被他修复好的送生擦着那道豁口又钉了进去。

此剑入体,柊山神似乎感到了胜方才百倍的不适,喉咙之中发出喀喀怪响,竟然开始无意识地挣动起来。

这一举动将尚且清醒的修士吓得不轻,立刻拔剑严阵以待,直到那挣扎的动静变得微弱,这才心有余悸地垮下肩膀,擦了擦额头上被惊出的冷汗。再一转头,宿淮双和江泫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此战告捷之时,地面上的修士奔走相告。狂喜无形者有之、泪流满面者有之,更多的人仍盘腿坐在阵法的边缘,愣愣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战斗已经结束了。

起先阵法被人用外力敲碎,那时的绝望与愤怒无法言喻,然而敲碎过后柊山神立刻倒地,可谓波浪叠起、惊心动魄。

关闭锁灵阵之后过了半天,各宗各派开始清点人数、救治伤员,药王谷弟子忙得不可开交,尚有余力的人起身帮忙,一切都还算井然有序。

宿淮双踏进白玉京的时候,看见了一脸疲惫的奚彦。严格来说他并不认识此人是谁,只知此前他曾和江泫攀谈过几句,名叫奚彦,似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旧识,因此并没有直接离去,而是稍将脚步放缓了一些。

果然,奚彦这次也是忙里忙外负责安排的,似乎累得头晕眼花了,开口时的声音都比开战前虚弱不少。

“是……是哪一家的道友?各家各宗各派都在不同的地方……”

他举着一张名单,不经意抬头瞥了一眼,一下便认出宿淮双怀里是谁,立刻僵住了。

“伏……伏宵君……!”他一个激灵瞪大双眼,急声道,“怎么一身都是血……快、快进来,上清宗的道友都在那边的偏殿,药王谷的人也在那边,道友请快过去!”

谈话之间,有奚氏的门生快步上前来,道:“少爷!老爷找到了!”

奚彦立刻扭过头去,道:“哪儿呢?父亲在哪?不行……你们先照顾好他,等我忙完了就过去……”

宿淮双默然片刻。

奚彦的父亲,那位奚氏的修士,已经死了。死得很早,被悬在锁灵阵顶上,如今还完好无损的,恐怕只有一颗头颅了。

他挪转脚尖,抱着江泫走进奚彦所指的偏殿。殿内氛围算不上好,众人脸上的神情同来时的斗志昂扬大不相同,显得十分萎顿。药王谷弟子正在为他们挨个处理伤口,岑玉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傅景灏则背对着众人蜷缩在墙角,双手紧紧揪着头发,一言不发。

看清门口进来的是谁之后,殿内的空气凝滞一瞬。而后如梦初醒,纷纷迎上前来,七嘴八舌、慌乱难掩:“伏宵君?!”

“伏宵君!”

“好多血啊……怎么办,怎么办??怎么流这么多血……”

岑玉危猛地站起来,拨开人群走到宿淮双面前,看见昏迷不醒的江泫,眼中血丝多得吓人。他的嘴唇都在颤抖,嗓音嘶哑地唤那边忙碌的药王谷弟子:“道友……道友!能否先来看看我师尊?师尊的状况很不好,他——”

他伸出手,想把江泫接过来。手伸到一半,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

认出抱着江泫的人是谁时,岑玉危的眼眶一下红了。

第173章 云定风止15

他红着眼眶将原本要将接江泫的手收了回去, 侧身让开了路,道:“回来了啊。……回来了就好,没事就好……”

除此以外, 他也说不出更多话了。

宿淮双抱着江泫。进了偏殿的房间,动作轻柔的将他放在床榻上。药王谷的弟子弟子立刻走到床边, 不消几时, 外头进来了一位青绿衣裳、袖摆上落着银枝叶的青年。

房中人一见他,喜道:“柳师兄!”

原是听说伏宵君回来了, 被支过来的。此人正是药王谷的大弟子,名叫南宫柳。进了门之后, 顶着一张公事公办的脸将房内扫视一圈, 见宿淮双还杵在床边, 道:“这位道友, 可否出去等待?”

许是看他面相神情不太像能受人支使的,南宫柳准备细细解释几句。谁知还没开口,宿淮双垂眸凝视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人片刻,竟然自己走出去了。

这一等, 就是小半天。正厅里头,大家或坐或站,视线不断往宿淮双身上飘,却都默契地没有开口。惟独傅景灏在墙角缩了一会儿, 眼眶通红地走过来, 哽咽着道:“你看见我,怎么不跟我打招呼?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宿淮双抬起一双眼瞳, 眼底栖居着陌生无比的冷淡。然而这冷淡并非是他本愿,因此迅速收敛了, 似乎思索了片刻,道:“许久不见。”

傅景灏睁大了眼睛。

他好像是想说“这么久没见我问你这么多你就跟我说这么几个字”的,却没有插科打诨、活跃气氛的精力了,杵着剑在宿淮双身边坐了下来,道:“对不起。”

宿淮双看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傅景灏接着道:“我把师兄害死了。”

顿了顿,宿淮双道:“哪位师兄?”

想起了那令人目眦欲裂的一幕,傅景灏又将头埋回膝盖里头,压抑着颤抖,勉强维持正常的音调,道:“……孟林师兄。对不起啊,都是我的错。要是我能再谨慎一些,他就不会……不会……”

“不会什么?”

“不会被妖兽……”他咬牙切齿的,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后话。然而反应过来方才的声音究竟是谁之后,呆了一呆,立刻抬起头,在门口找见一人。

孟林正抱臂倚着门,面上神情笑嘻嘻的。然而看他披头散发、衣衫破烂、如同走火入魔一般的造型,再看他一身稀稀拉拉的落叶和藤蔓,像是刚才从一人高的落叶堆里爬出来的。配上这个笑脸,实在是无比勉强,无比违和。

岑玉危豁然从座椅上站起,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前。到了门前,他仍然说不出话,抬起颤抖的手,撩开孟林炸得乱飞的头发,碰着脸仔仔细细地看了、确认是孟林之后,扶着他的身躯筋疲力竭地垂头蹲下身去,终于痛哭出声。

傅景灏、连带着一屋子的人都涌了过去,个个神色都惊喜万分。孟林正蹲着安慰岑玉危,猛地听见人群之中飘来一声:“孟师兄,你没死啊!!”

他嘴角抽了抽,抬起头道:“我没死不是很好吗!”

傅景灏泪流满面道:“不是……呜呜……我不是这个意思……”

正想问问他是怎么从那巨掌之中活下来的,就见他抬起一只手,在众人面前挥了挥。

生着薄茧的掌心空空如也。下山之前江泫在他掌心落下的那一道灵印,已经消失了。

孟林得意道:“你是偷跑出来的,没有这东西,要是被捏一下,早成肉酱了。快说谢谢师兄!”

傅景灏道:“谢谢师——”

还没听完这句话,孟林就双眼一闭,栽倒在岑玉危身上。

人群中又是一片兵荒马乱,宿淮双抱臂倚着门框,视线淡淡地盯着地面。门后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他立刻侧头,见那位药王谷的大师兄正迈过门槛出来。

孟林晕了,没有多少人察觉到这边,独独宿淮双守在这里,见他出来,立刻道:“如何?”

青衣青年道:“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宿淮双的视线锁着他,眼瞳透着无垠雪川似的冰冷。他身量很高,南宫柳被他这居高临下的眼神一盯,立刻明白了自己是在自讨没趣,轻咳一声道:“那先说好消息。好消息是,尊座伤得不重,身上的血都是被那些藤花啃出来的。现下血止住了,但生肌的上品丹放在谷中,可能要等这阵忙过了,我再回去取。现下主要是灵力透支得太厉害,需要好好休息。”

宿淮双颔首。

南宫柳接着道:“坏消息是,他中毒了。”

话音未落,就见宿淮双神情一寒。他上前几步,冷声道:“什么毒?”

南宫柳被他吓得后退了几步,道:“你突然走过来怪吓人的!进来,进来说。”

他掀开门帘,带着宿淮双走了进去。一进房间,宿淮双的视线便立刻落到了床榻之上。

江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抱着双膝呆坐在床榻上头。

他半赤着上身,白皙的皮肤上头缠着厚厚的绷带,几乎没几块露出来的地方。肩上搭着一件薄衣,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帘微垂,神情看起来仍然十分冷淡。然而宿淮双就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呼吸一滞,走到床榻前去,在床沿坐了下来,轻声道:“师尊?”

一边呼唤,一边从乾坤袋里抖开一件大氅,把榻上人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江泫的眼睫一颤,没有抵抗宿淮双的动作,半张脸乖乖地埋在白绒之中,茫然地抬起双眼。

他的神情十分平静,与其说是平静,更不如说意识全无的麻木,以往清冷柔和的眼瞳如同裹上一层厚厚的迷雾,迷茫而陌生。

宿淮双一下僵住了。

南宫柳见他神色不对,立刻道:“你先别急。尊座体内的毒跟柊山神息息相关,起源是此前空气之中漂浮的异香。这次参战的各位体内都有,只是尊座在外头待得最久,症状要严重一些。”

江泫眼尾落了一缕碎发,他自己浑然未觉,宿淮双便抬手,将这缕碎发勾到耳后去。半晌,道:“……严重一些。”

南宫柳道:“确实如此。那股异香是侵夺神智的,尊座现下正努力保持清醒呢。我来这边之前也看过不少人,不过他们的症状都是间歇性的,行走时走着走着懵了,上去拍拍肩膀叫一叫便能叫醒。尊座的症状最严重,现在没人叫得醒他。”

宿淮双心中发涩,想道:难怪最后一剑出了岔子,想必是毒素发作。若没发作,无需他帮忙,江泫都能把衔云钉下去。

他道:“过来之前,师尊清醒了一段时间。”

南宫柳道:“许是觉得要做的事情还没做完。”他看了看宿淮双的神色,安慰道:“别多想,道友。即是柊山神所致,等待它被彻底封印,毒素会自己慢慢消失,这在药王谷的卷宗之内是有记载的。这段时间只需要好好看护尊座,让他不要四处乱跑、好好休息便是。”

见宿淮双眼瞳一转、脸色极僵,又抬手比了个立誓的手势,道:“绝无虚言,更不是毫无根据的安慰。我正发愁该把尊座交给谁照顾,如今看来你最靠得住。只需看好他,早晚来我那边换一次药即可,我在白玉京主殿的西侧。”

青年的脸色这才好转了一些,仿佛稍稍放下了心,视线又落回江泫身上。

接下来便是一些详细的叮嘱。确保宿淮双一一听了记下,南宫柳这才带人离开。

衔云的剑鞘又不见了,一柄剑孤零零地摆在一旁。等到南宫柳离开一段时间,他才从剑里头飘起来,虚影烛火似的微微一闪,试探性地道:“宿公子。”

宿淮双默不作声地从床榻边走到案前,将送生的剑鞘给他套上。

衔云道:“谢谢公子。但是我是剑灵,不会感觉到冷的。”

青年的手微微一顿。他像是才想起这茬,片刻后将手收了回去,道:“凑合用。”

他没问江泫什么时候有的剑灵,重新坐回床沿。

房间里没了其他人,一下安静了不少。江泫被宿淮双连哄带骗着躺下了,枕着软枕,柔软的被褥底下露出小半张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乌黑的双目像是色泽柔和的玻璃珠子,倒映着宿淮双的身影。

宿淮双向左,他便向左。宿淮双向右,他也向右。无论如何,就是不肯闭上眼睛。

他真的应该睡觉的,按理来说,他现在就不应该醒着。

宿淮双道:“阿泫,该睡觉了。”

不应。

他又凑近了些,用更轻的声音道:“该睡觉了。”

仍旧不应。

无奈之下,他伸出手,约莫是想覆上江泫的眼睛,临要碰到了,指尖又微微一缩。他想起来自己的手很冷,怕冻着江泫,正准备撤开,岂知江泫仿佛看出了他的意图,竟然从被褥里头伸手,将宿淮双的手掌握住,“啪”地一下压到了自己眼睛上。

宿淮双:“……”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如同被掌心的温度燎到了,又有些手足无措。

按上之后,江泫把手缩回去了。宿淮双按照他的意思,将这个姿势维持了很久,一下都没动过。就算江泫的眼睫搔得他掌心很痒,他也只是微抿住唇,将头别向一边。

估摸着好像是过了很久了,他才试探着,将手掌移开了一点。谁知这一移,又看见了江泫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

宿淮双登时如临大敌。

他这才意识到,江泫现在听不懂他讲话,用寻常的方法,是不能让他老老实实睡觉的。

第174章 云定风止16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头, 宿淮双尝试了各种哄睡的办法。他所听说过的、能想到的基本都用上了,甚至将衔云抓过来凑数,然而大多数时候, 江泫盯着他的眼神都十分茫然。

大约只有被叫到名字的时候,反应才稍稍灵动一些。每次宿淮双叫他“阿泫”, 他乌黑的双瞳之底就会泛起浅浅的、柔和的涟漪。

但还是不肯睡觉。

衔云在空气中飘来飘去, 迟疑地道:“要不宿公子先离开一会?或许是公子在这里,主君不愿意睡。”

宿淮双的唇角一抿, 思来想去发现也就只有这个可能。他低头看了看江泫,就要起身从床前离开, 却冷不丁被拽停。回过头, 果然在江泫的手里发现了一截黑色的长袖。

那只手紧紧揪着他的袖子, 肤色被黑色的衣料衬得格外苍白。顺着那只手往上看, 是一双警惕的眼睛。

江泫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宿淮双身上了,双眼盯着自己掌心拽着的长袖,片刻后又从被褥里头伸出另一只手,像拽一截绳子一样, 交替着将宿淮双半悬不悬的手拽过去,握在掌心。

宿淮双的呼吸放轻了几分,顺从地放松了手上的力气,打算看看他想做什么。

便见江泫拽过那只手, 面朝着他侧身蜷缩起来。那只手起先被他护在胸前, 而后又往上挪了几寸,撑着身体将侧脸埋进冰冷的掌心里头,微抬眼帘, 似乎认真看了看宿淮双的神色。

同江泫对上眼神的瞬间,宿淮双的脑子“嗡”的一声, 从耳尖开始,整张脸红了个透。

这是什么眼神!

自打见江泫第一面开始,他就从没见对方摆出过这种神情。平日里什么时候不是冷冷淡淡、目下无尘的高洁模样?寻常人碰都不敢碰,说话都要提起八分胆子。如今似乎纯然不晓世事,一声不吭地枕着他的手,温热的侧脸贴了一会儿,又抬眼瞧他的神色。

宿淮双觉得有点手抖,又竭力克制住了。好一会儿后,他伸出另一只手蒙住脸,深深地低下头去。

“师尊啊……”

江泫就这么枕着他的手,阖上眼帘睡着了。他真的已经很累了,从闭眼到入睡根本没花费多少时间,宿淮双倾身坐在床沿边,默不吭声地向前挪了点,好让江泫枕得更舒服。

没过多久,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岑玉危。

孟林的情况已经稳定了,正在房间里头呼呼大睡。岑玉危守着他坐了一会儿,感觉有些坐不住,转身向江泫暂住的房间里头来,叩了叩门,对着里头轻声问道:“淮双,师尊的情况怎么样?”

衔云缩回剑中。宿淮双仔细确认江泫已经睡着后,将手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

枕了一段时间,他的侧脸都被捂凉了。

一边思索有什么方法能让自己的身体变暖一些,一边走到门边拉开了门。岑玉危就站在门后,精神看起来好转了许多,见到宿淮双时,仍如从前在净玄峰一般,对着宿淮双微微一笑。

“师弟长高了,壮实了。”他叹道,“比师兄还高。”

宿淮双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心中回想一番,这才略一颔首,侧过身让开了路。

对于岑玉危来说,宿淮双这次回来的变化不可谓不大。他心中知晓,但凡是江泫陪着宿淮双下山,两人必然会有一番奇遇,大多时候都不怎么好。这一次大概碰到了格外不好的事情,有谁从宿淮双身上偷走了好几年的时间,将曾经心思赤诚的闷葫芦师弟磨成了这样一番寡言少语的模样。

但无论宿淮双再怎么变,都是他岑玉危的师弟。不好的过往,不必摆在明面上说。

他向屋内走,慢慢放轻了脚步。等到轻手轻脚地走到江泫床边,并不坐,而是单膝落地蹲跪在床侧,灵识似一缕极细的和风,用毫不冒犯的举动将江泫身上的伤略略检查了一遍,旋即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他如释重负,喃喃道,“要好好休息。”又转头向宿淮双,温声笑道:“万事落定,封印之事应由风氏腾出人手。再过几个时辰,我们就能回宗了。你住的房间,我有定时打扫过,一切还是老样子。”

宿淮双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垂眼看岑玉危的神色。

渊谷一变过后,除江泫以外的许多事情、许多人于他而言,都褪了几分颜色。回忆虽然没有消弭,却也变得灰扑扑的,曾经真心实意待自己的人,此时再见面,竟有几分无所适从的陌生。

然而岑玉危冲他笑,在这灰色的幕布之上拂开一片涟漪,露出些许色彩斑驳的过往。

以前岑玉危总是这样对着他和乌序笑。岑师兄是净玄峰脾气最好的人,无论有什么事,找他总能解决,初入峰那段时间江泫常年闭关,也是岑玉危关照他们的饮食起居,一点一滴、无微不至。江泫有什么嘱咐,他总是能妥帖办好,对待师尊敬之又敬,半点不逾矩。

是以,江泫其实也很喜欢他。正因喜欢,才不选他做亲传弟子、也什么都不告诉他,不让他搅入四伏的危机与阴谋之中,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渡过一生。

宿淮双默然片刻,道:“我暂时还不能回去,师兄。”

岑玉危的笑意微微一顿。这下他是真的想问为什么了,然而还没问出口,忽然听见殿外一阵骚动。条件反射的,他想起身出去查看情况,却听宿淮双道:“师兄在此休息。不要让师尊乱走。”

乱走?

师尊正睡着,怎么会乱走?

他茫然的视线追着宿淮双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师弟走得仓促,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在房中寻了一只凳子坐下,一边守着江泫,一边冥想调息、恢复灵力。

外头骚乱的源头,又是柊山神。此物已被钉住,无力再翻起更多风波,然而宿淮双远远地听见惶恐的声音:“怎会如此!这可如何是好!”

一大队人围在柊山神的肩膀处,个个都脸色发青。宿淮双拨开人群,灵识一扫,发觉雌兽的胸口被剖开了。

此举原不稀罕,雄兽藏在雌兽的胸口里头,若要封印,一定要将雌兽的胸口剖开,给雄兽也来上一刀,再一同封印。

然而令人勃然色变的是,这次剖开的雌兽的胸口,是空的。

这个消息比雌兽现在就挣开束缚再站起来更为可怕——虽然也差不了多少。若找不到雄兽,雌兽不能被封印,它会慢慢恢复过来,届时又会演变成此前那种境况。

只是那样的战争,在场的修士已经经不起第二次了。

恐慌的情绪迅速在人群之中蔓延,有人扯着嗓子吼道:“真的没有吗?!要不你再找找?把柊山神的全身都剖开找一遍?”

柊山神的肩膀上探出一颗头,同样扯着嗓子吼道:“没有就是没有!不然你亲自上来看看?把它的身体都剖开,你知不知要剖到什么时候啊!就一块胸口都花了我半天时间了!”

闻言,众人的脸色又难看了一个度。不多时,人群之中迈出一锦衣人,衣袍上落着风氏的家纹,脸色同样也不好看,道:“雄兽被你们弄哪儿去了?莫非是锁灵阵开时偷偷跑了不成?”

旁边人一看他身上的家纹,劈头痛骂道:“无知的蠢材!锁灵阵开着,它能跑到哪儿去?!”

那锦衣人被骂了一句,面上立刻显出怒容,道:“锁灵阵被人敲开了!万一就是敲开了那一下跑了,你们要怎么担责?!还不赶紧将敲阵的人抓出来!”

寻常修士哪里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辈?战时缩在乌龟壳里避战不出也就罢了,如今战事暂了,竟然还要反过来对参战之人指手画脚,趾高气昂地问责!

当下便有人狂怒不已,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但凡你风氏出来出一份力,锁灵阵或许就不会破了!什么事都不做,现下摆出这样一副嘴脸,我看你是找打!”

他作势要上,旁边人赶紧拦住。俞静风忍无可忍地咆哮道:“都闭嘴!现在是吵的时候吗!”

他的嗓门超群,几乎片刻就镇住了混乱的场面。宿淮双无动于衷地抱臂站在人群之中,沉冷的视线于在场的风氏族人之中走了一圈。

来的大部分都是门生,而非本族弟子。领头的这位倒是本族的,级别不高不低。怕是平日在族里暗地遭冷眼,此时被推出来挡枪,然而本人又愚不可及,因着厌恶这份差事、惧怕外面的风险,连带着对众人都没有好脸色,只想赶紧要个说法,回玉川的结界里头去复命。

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那人转过头,不偏不倚地同宿淮双对上了目光。认出宿淮双的一瞬间,他的脸皮微微一抽,像是看见了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一样,迅速移开视线,冲着其他人喝道:“当然不是吵的时候!诸位能不能速速给个说法?要怎么找、去哪找,起码要有个方向,风氏才好出手协助不是?”

话是这么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现在是如坐针毡,一刻都不想在这儿多呆。

有人忿忿道:“或许是风氏开结界时,将雄兽误框入玉川里头,所以雌兽才一直绕着玉川不肯走。我提议,风氏先将结界打开,我们派人去玉川搜寻一圈。”

那锦衣人脸色一变,道:“凭什么要开?玉川的结界里头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现在开结界,万一生出变故,谁来保护玉川那些平民?”

一人终于忍不住了,将长剑一拔,指着那人骂道:“冠冕堂皇!若找不出雄兽,你们这自私自利的破烂氏族第一个死!”

锦衣人勃然大怒,眼底瞳印微微浮动,是瞳术发动前的征兆。

“你敢咒风氏死?你敢对我拔剑?你算什么东西?你知不知道我是——”

话音未落,瞳术也还未使出,不知哪边忽然飞出一黑乎乎的怪物,伸出短小的四肢,猛地抱住了这锦衣人的头。抱牢以后,张开尖牙遍布的血盆大口,喀擦一声咬了下去。

霎那间鲜血四溅,那锦衣人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半声,就被咬掉了半个脑袋,倒地身亡了!

众人如临大敌,迅速向后退开,以锦衣人的尸体为中心,周围都退得空落落的。他身后的门生更是被吓得不轻,连滚带爬跑开了。

此时无暇关注这些门生,众修士定睛一看,看清趴在锦衣人身体上不断啃食的怪物长什么样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头皮发麻。

那是个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怪物。长着一颗面相老实的人头,满口铁钉似的尖牙,颈部连着一块巴掌大的肉团。四肢都是铁色的藤蔓,上头开出朵朵血花,只是不似此前见过的那般鲜艳,已经快要枯萎了。

形态诡异,骇人无比,再加上其啃食人肉的血腥模样,有不少人胃里都翻江倒海,忍不住别过头去。

远远的,一个惊讶的声音道:“哎呀!我怎么一下没抓住呢!实在是罪过,罪过。没有伤着谁吧?”

人群边上钻进来一个人。一身黑衣,面上覆着半张银面,眉眼沉沉、笑容满面。

单看其语中波澜不惊、脚下步伐稳健,风采与气度是有的。然而眼底青黑太重、活像八百辈子没睡过觉,连带着这笑容也带上了冲天的怨气,像是强压着满头青筋挤出来的一样。

正是之前遁走的花瞬。他慢悠悠挤进来,看了一眼地上的惨状,有些不忍地别过头,惋惜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追杀这雄兽好几日了,方才抓到,想着带过来呢。没想到它忽然挣出去了,还啃掉这位道友半个头!实在是不好意思。呃……这位道友,看着像是风氏的?”

他自顾自说了一大堆,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没敢开口接话。一是怕回得不当惹花瞬生气,而是因为死的是风氏中人,都觉得心中畅快,实在不觉得有什么惋惜的。

沉默之间,花瞬已然抽出一柄长刀,轻飘飘地冲着那雄兽头颅一钉,轻而易举将那诡异的怪物制服。

这才有修士迟疑地道:“花神司是去追雄兽了……?”

花瞬道:“自然。诸位莫非以为,在下是临阵脱逃的懦弱鼠辈吗?”

此言一出,众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神中看出了迟疑。片刻过后,大都露出笑脸奉承道:“岂会!花神司说笑了。”

“不知这雄兽是何时遁逃的?在锁灵阵开启之前还是开启之后?”

花瞬假笑着颔首,虚与委蛇一阵。他手里有一下没一下抛着一只长满黑羽的小球,羽毛底下似乎长着许多眼睛,诡异无比。宿淮双冷冷地盯了他一眼,花瞬的手臂一僵,若无其事地将那小球收回袖中,道:“我看也过了许久了。事不宜迟,赶紧叫人出来封印了吧?谷内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回去处理呢。”

众人称是,派出几人前往风氏结界交涉。如今灵力尚足的,也只有风氏之人了。若他们不出来,余下这些人还得调息许久,才能攒出封印柊山神的灵力。

气氛总算松弛下来。花瞬双手拢在袖中,暗自将那元烨变成的小黑球捏圆搓扁,心中的怨气总算解放了一些。

抓这雄兽,可费去了他不少功夫。抓元烨也费力气,从江家那位小疯子手里抢人更是难上加难。他已经数不清自己有多少天没睡过觉了,想到回去还要接着修神殿,实在很想一拳把神殿砸烂。

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没过多久,一直扎在他身上的那道冰冷目光终于移开,似乎要回去了。

花瞬的背脊一松,也准备抬脚离开,找个地方偷偷摸摸睡一觉。正迈开一步,便听见后方有人又惊又喜的声音:“伏宵君来了!”

人群分开,一位白衣人信步走来。

第175章 云定风止17

单看表情, 同往日如出一辙的冷淡、生人勿近。再看举止,步下生风、轻捷无比,人群方才分开不久, 便几步走到中心来,面无表情地将周围扫视一圈。

随后, 停在了宿淮双身上。

原本看他行动, 宿淮双的心提起几分;这会儿和他对上目光以后,立刻明白过来——江泫还没醒。

并且, 多半是来找他的。

宿淮双心中微微一动,觉得此前衔云或许说错了。并不是因为他在房中, 江泫才不睡。正相反, 他应当是不能走的。只是没看见岑玉危的身影, 不知去哪儿了?

他一边思忖, 一边向江泫那边迈开一步。

见他朝自己走来,江泫的双眼微微一亮。他也很想朝宿淮双走过去,奈何方才走了一路身上疼得慌,要在原地休息片刻, 只能作罢,等着宿淮双走到自己面前来。

谁知,宿淮双还没走两步,中间便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

俞静风挤到中间来, 屈掌成拳, 轻咳一声。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或许是对此前的事情心有余悸,在人前却不得不撑起一宗之主的脸面排场, 遥遥朝江泫一拱手,道:“如今事态皆已了结, 只欠最后一步,但结果也是板上钉钉的。不知伏宵君,此前……”

他话音未落,忽然察觉到一股寒气从背后升起。

一见到他,江泫原本平淡的神情变得冰冷无比,双瞳之中似淬有冰凌,扎得俞静风心惊肉跳。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自己到底在哪儿又得罪了这尊煞神,硬着头皮道:“此前被伏宵君取走的……”

他话还未说完,江泫忽然动了。他衣袍生风、大步流星地走到俞静风面前,趁对方心中茫然,干脆利落地抬脚,一脚将人踹开了!

人群中,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

原本见俞静风出来,众人都存了些看戏的心思,眼神在两人之间来来走走,默契的都没有吭声。见江泫这猝不及防的一脚,都被惊得不轻,有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生怕俞静风恼羞成怒发疯波及到他们。

而众人猜得不错,俞静风被踹到一旁,反应过来以后顿时脸色铁青。江泫这一脚其实不痛不痒,然而痛虽没有,侮辱性却极强。他当即勃然大怒,什么脸面都顾不上了,须发颤抖,指着江泫吼道:“你竟然敢——”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呵斥还未成型,忽然又被一阵笑声打断了。这人笑得实在狂放,仿若碰上了什么让人捧腹大笑的荒唐事,想笑的心情一刻都忍不下去。

众人的视线汇集到笑声的源头,见花瞬扶着长刀的刀柄,笑得直不起腰。他哈哈大笑了一会儿,抬起手擦拭了一下眼角,乐道:“俞门主啊,下次要说话,别挡着别人的路!”

俞静风狂怒道:“胡说八道!我挡了谁的路?!”

一个黑漆漆的影子从旁边路过,朝着江泫走去。他余光一闪,总觉得此人的面相有些眼熟,略一回想,立刻想起来,这是江泫那位宝贝徒弟。

此前在白玉京有过一面之缘,身为徒弟能若无其事地坐在师尊手边说话、而非站在身后等待吩咐,足见江泫心中宝贝得很。

然而徒弟终究是徒弟,他俞静风是一门之主,是长辈,长辈议事,如何叫挡了小辈的路!

思及此,俞静风心中恼火,立刻伸手,打算将宿淮双拽停。然而还没碰到对方的手臂,便见那双赤瞳漠然地投来一瞥。

俞静风脑中一声嗡鸣,被煞住不动了。熟悉的恐惧感缠绕上来,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原本在心中翻搅的火气都熄灭得干干净净。不自觉的,他神色惊恐地垂下头,将手收了回去。

花瞬笑道:“这才对嘛,俞门主。人家正说这话呢,凡是讲求一个先来后到,对不对?”

旁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大约是觉得花瞬坚持不懈地拱火,不怕俞静风的怒火转移,实在是很令人佩服。然而转念一想,花瞬作风一向如此,笑眯眯地扎人刀子,若有一日不这么做了,那才叫奇怪。

只是他这一出声,确实转移了怒火。不是俞静风的,而是江泫的。

江泫原本根本没注意到花瞬,听见他的声音之后,猛地转过头去,冰冷的眼神锁定了扶着刀柄、笑容满面的人。

见他看过来,花瞬露出惊喜的神情,道:“伏宵君是想感谢我吗?感谢的话就不用说了,我这个人是一贯见不得别人困扰的。”

宿淮双停下脚步,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瞥了花瞬一眼。江泫仍然盯着他,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而花瞬站直身体任凭打量,起先仍在微笑,僵持得久了,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去几分,眼中浮起几分若有所思。

直到他微微一偏头,露出衣领上渊谷歪歪扭扭的宗纹之后,江泫才终于行动了。

他先是将手探向腰侧,大约是想拔剑,却摸了个空。发现衔云没带出来,他当即皱起眉头,微弱的灵流自掌心闪现,疾速攻向花瞬的命门。

江泫的灵力还未恢复,这一击却也不可小觑。众人怎么都没想到伏宵君会忽然出手伤人,场面顿时一片兵荒马乱。有想出手截住攻击、卖花瞬一个人情的,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暗中想要助推一把的。

花瞬长眉微微一挑,稍稍侧开半步。江泫的攻击没能打中要害,而是击中了他的肩膀,受这一轰击之后,花瞬狼狈地向后倒飞数丈,撞进落叶堆中,一片枯叶翻飞之后,彻底没了动静。

“花瞬大人!!!”

阴影里头钻出几位穿着黑袍黑帽、大惊失色的人,死了至亲一样扑向花瞬落地的枯叶堆,将人从里头刨出来抱在怀里,嚎道:“花瞬大人睡……晕过去了!!!”

众人心道:你刚刚是想说睡过去了是吧?!!

江泫却不管他睡不睡,抬手又要继续。宿淮双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伸手拢住了他的手,轻柔的握在掌心。

江泫呆了一下,迟疑地抬起眼睛。

宿淮双看都没看身后滑稽的场景,俯身在他耳畔说悄悄话:“灵力还没恢复,当心损了灵脉。先跟我回去,下次再把他送给你玩,好不好?”

似乎反应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江泫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好一会儿后,才慢吞吞地点了一下头,收手了。

于是宿淮双拉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层层围绕的人群,向白玉京去。走着走着,江泫忽然又不动了。

宿淮双被他拽停,顿住脚步,回头查看他的情况。

江泫的脸色很苍白,被风一吹似乎更白了。出来走这么一趟,他似乎非常疲倦,眉尖紧蹙、眼帘微垂,眸底碎光浮动。

他没有看宿淮双,视线落在手上看了又看,紧抿着唇,拉着宿淮双的手,将他向自己这边拽了拽。

江泫不说话,几乎没人猜得到他在想什么。宿淮双提起十二分的心思琢磨,猜他是不是累了、是不是伤口很疼,顺着他的力气回退几步,声音轻柔地道:“怎么——”

话未说完,面前人朝他挪了半步,晃晃悠悠地向前一靠。这一靠,就靠上了宿淮双的胸膛,黑与白的衣角在风中缠缠绕绕,远远一看,仿若一对有情之人浓情缱绻的拥抱。

宿淮双整个人都僵住了,双手僵着,不知该往哪儿放。

江泫的脸埋在他怀里,隔着薄薄的衣料,他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胸膛之上。这一发现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阿泫……?”

他想确认,江泫现在到底是不是清醒的。若没醒还好,若是醒着,他当作何呢?

周围静悄悄的,半晌没有回应。看来是没醒。

宿淮双的心跳得有些快,慢慢伸出手,轻轻环住了江泫的身体。原本脑子是清醒的,江泫这忽如其来的一靠,立刻将他的思绪搅成一团乱麻。

有那么一会儿,宿淮双都没搞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好不容易将思绪理清了,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幸好江泫没醒。

若江泫醒着,是不会像现在这样的。他心中明白,在此之前,无论是细语相拥也好、共枕而眠也罢,江泫眼底总如明镜一般坦荡敞亮,半分私欲也无。他做了自己的师尊,就真的只是师尊而已。

绝不会像此刻一样,丢开看似坚不可摧的壳子,露出不轻易示人的脆弱内里,默默地拽住他的手,靠进他怀里头。

幸好没醒。

等到江泫醒了,这些都不会再有了。他们又会变成师与徒,一切回到从前那样,江泫心照明月、坦坦荡荡,而宿淮双揣着满心绝不能显露半分的情思,日夜守在他的身旁。

他将怀中人抱紧了些,额头深深抵住江泫的颈侧,用从未有过的语气低声喃喃道:“真是败给你了……”

回到白玉京后,宿淮双看见了被珠帘绑在椅子上的岑玉危。绑人的珠帘一看就是江泫拽下来的,因为没有力气,系得松松垮垮,全靠被绑的人自觉,才能一直维持至今、没有掉下来。

岑玉危道:“师尊让我坐在这里不要动。”

他一抬眼,看见宿淮双将江泫轻轻放上床榻。江泫已经睡着了,这次宿淮双不走,他应当也不会醒。

放下之后,宿淮双靠近岑玉危,将他身上缠着的珠帘取下来,放到案上,道:“师兄。”

他走近了,那一双银星沉缀的赤瞳也近,身上异于常人的气质也越明显。岑玉危还是头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自己这位一年多不见的师弟,听他叫自己,立刻道:“怎么了?”

宿淮双道:“等妖兽被封印,我带师尊去一趟风氏。事情办完以后,再将他送回苍梧山。”

岑玉危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宿淮双正在跟他报备。

报备这一举动,如今放在他身上,让人很是陌生。但岑玉危很快便接受了,微微笑道:“师尊答应的话,自然可以。一路注意安全便好,师兄在宗内等你们回来。”

宿淮双颔首,坐回床沿,轻而缓的视线落回江泫身上。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岑玉危靠着椅背,宿淮双守着江泫,如此坐了一会儿,他的脸莫名其妙有点发红。

不知为何,他直觉自己不该再继续坐在这里了。当即噌地一下站起身,轻咳一声,寻了去看孟林的由头,三步并作两步,拉开门出去了。

第176章 云定风止18

江泫在一片迷雾的灵识海中行走。

他的灵识海原是黑夜中一片澄净的浅水, 现在妖雾四起、前路茫茫,且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浓烟似的雾气翻腾, 几乎浸透了脚下的浅水,让江泫产生了一种自己在云雾中行走的错觉。

以往灵识海中情境如何, 全凭主人心意。这妖雾起来之后, 无论江泫如何努力,眼前的景象都没有任何改变。

他被困在自己的灵识海里了。修士被困在自己的灵识海中, 简直是能让人笑上三天三夜的趣事;然而一想到主角是自己,江泫就笑不出来。

灵识海中没有时间, 黑漆漆的空间里雾气弥漫, 一片死寂, 诡异无比。江泫摸不清自己究竟被困了多久了, 因着不清楚外界情况如何,心中难免有些焦躁。而后很快想到失去意识之前宿淮双就在自己身边,因着这一点,竟然奇异的安定下来。

起初, 他尝试过呼唤住在自己灵识海中的系统,尝试了两三次,没有回应,似乎被什么力量隔开了。总之, 江泫找不着它。

这便意味着, 这片灵识海中能走能动能说话的活物,只有他自己。如今被困不久,心性还算正常, 可待久了就不好说了。

心性再坚定的人,在一成不变的环境里关得久了, 都会发疯。

江泫不想走到这一步,呼唤系统无果之后,便开始寻找出去的方法。

这片浓雾太浓、太诡异了,仿佛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但江泫更相信是自己被迷惑了,所以一直在原地打转,无论朝哪个方向走,最终都会回到原地。

尝试几次之后,他在原地盘腿坐下,阖眼冥想,开始思索解法。

灵识海进了迷雾之后,除呼吸声,一切的声音都被掩盖了。脚下的浅水原本是流动的,有悦耳的、潺潺的水流声;江泫这次进来,走了很久都没有听见一丝声响。

原以为直到出去都不会再听见其他声音了,谁知冥想静思片刻,他竟遥遥听见一阵模糊不清的水流声。

仿佛……仿佛是谁正踩着水流走过来一样。

这个认知让江泫感到毛骨悚然。能吓到他的事情不多,但灵识海中有别人这件事,本身就能称作修士能碰见的、最恐怖的事了!

抛去系统这样的非自然产物不论,修士的灵识海中,是绝对不能出现别的活物的。哪怕是灵兽的灵识都不行,更遑论是人。

灵识海是什么地方?是绝不能被侵占的人之根本。灵识海中多一个人,就相当于这具身体多了一位自己无法控制的主宰者,自己要同他死斗一番、分出胜负,才能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如果现在有身体,江泫一定已经被惊出一身冷汗。

那水声起先十分微弱,随着距离拉近,变得越来越清晰。

江泫将乱了调的呼吸竭力压好,瞳孔紧缩,目光死死锁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迷雾不息地翻滚,在漆黑的灵识海中腾出一片阴惨惨的死白颜色。他摸不清从迷雾后头会走出什么东西,藏在袖中的拳头攥得很紧,一刻也不移开目光。

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终于走到了面前,悠悠然停下了。然而迷雾之中不曾出现任何身影,仿若此前他所闻声响都是幻觉。

江泫屏住呼吸,警惕地将周围的迷雾扫视一圈。不多时,那诡异的水声又重新响起了,因距离极近,被浓雾一搅,似在四面八方回响。

彼此僵持片刻,江泫不打算再这样无动于衷下去。辨明方位之后,他率先踏出一步,拂袖挥开笼罩在水声之前的迷雾。

他有想过自己会看见什么,也许是柊山神的一缕神识、有可能是别人、活着别的什么东西——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雾气背后什么也没有。拂开迷雾的同时,那水声又消失了。

江泫在原地迟疑片刻,第一次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在这待得太久,开始幻听了。

旋即,他打消了这个想法,因为一片低头时不经意看见的、漂浮在水面上的柔软花瓣。

花瓣不大,像是从枝叶上落下来不久,每一寸都泛着柔软轻盈的白色。同雾气的惨白不同,这花瓣的白是纯净的,漂浮在浓雾蔓延的浅水之中,仿佛一盏微弱的浮灯。

……花瓣?

这里怎么会有花瓣?

江泫的眉尖微微一凝,上前几步,将花瓣拾起来,放在手心仔细查看。

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有些熟悉。反复确认过后,他终于想起来,这是白楹花的花瓣。

只在栖鸣泽生长的、白楹花的花瓣。

江泫的心中浮起一丝困惑。他将花瓣放在手心略一揉搓,发现花瓣并没有变形。也就是说,这并不是真的,同这迷雾一样,都是幻象。

但这里怎么会有白楹花?既然雾气由柊山神而来,水里飘的不该是那种长着舌头的怪花吗?

真想到怪花在灵识海中蔓延、伸着舌头向自己摇摇晃晃的场景,江泫难免有些恶寒。不远处适时又响起一片水声,江泫拨开迷雾走近,果然又看见一片楹花瓣。

花瓣静静的,浮在水面之上一动不动。然而江泫心中莫名有一种预感浮现。

他同样将这片花瓣拾起来揣在臂弯里头,继续顺着水流声向前走。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江泫怀中的花瓣已经快要装不下了,而他也终于走出了迷雾,眼前一亮、豁然开朗。

迷雾的尽头、翻涌的云海之上,悬停着一座石岛。岛上遍开净如飞雪的白楹花,远远看去,如同浇了满岛的温雪。因开得太盛,风过便有花瓣簌簌而落,落花之间明光浮动,一片祥和胜景。

而江泫站在迷雾边上,已经彻底愣住了。

若换一个江氏子弟来这里,定能一眼辩出此地属于栖鸣泽;若真要他说出这究竟是哪,却是一定说不出的。无他,面前的这座浮岛,正是江氏只有族老、家主和继任少主能进的禁地,濯神安寝之处!

江泫进过禁地,不止一次。正因如此,他才能一眼认出这浮岛究竟是什么地方,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这岛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就算是幻觉,也不应该出现在他的灵识海里头!

在江氏的经历不过短短十几年,在江泫的人生履历之中,几乎可被称作短短一瞬。记忆恢复以后,作为“伏宵君”的江泫是不容置疑的主体,而作为“江氏少主”的江泫,已然微乎其微到了可以忽略的地步。

他的灵识海中,有三灵观、净玄峰、甚至是司常府都不奇怪。而此刻出现在这儿的,竟然是栖鸣泽中的浮岛之一、还是濯神的安寝地!

他揣着满心的犹疑,踩着石台上了浮岛。

岛上浅草柔绿、楹花挤簇,连上头的摆设、石径蜿蜒隐去的方向,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濯神没有陵寝,浮岛便是她的安息之处。岛上的每一片花瓣、每一缕明光、乃至每一片草叶都有可能藏着她的神力与残存的灵识,因此江泫每每上岛,总是小心翼翼,不愿踩到哪怕一片花瓣。这会身份虽已不同,却仍保留着这个习惯,沿着蜿蜒的石径,一路走向浮岛深处。

空气中暗香浮动,极清极幽,愈走便愈是神思清明。栖鸣泽曾有传言,说白楹花是濯神的化身,因此外形似祖神纤尘不染、香气也能净濯人心。

然而除了江氏先祖,没人见过濯神的容貌。从濯神陨落那日算起,九州已然走过了无比漫长的时间。然而不论是江氏族人、还是世间留存的只言片语,都称赞濯神是一位美丽的、仁慈的神。

在江泫看来,后一点毋庸置疑。

且不论诸多真真假假的传言,单有一条,便足见她的温厚仁慈——

江氏先祖、从古至今的江氏数代,血脉之中都流淌着濯神的神力。若是神的后代,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濯神没有后代。

江氏的先祖、最初的一位守神人,只是濯神在凡尘之中随手救起的一位凡民。

原想随意出手救下一命,然或许是得机缘,她们得以相伴数千年。凡民不再是凡民,成了唯一伴神左右的守神人;神陨落后将一身神力与栖鸣泽赠给她,仅仅是希望她不再受人摆布,能在栖鸣泽渡过安和平稳的一生。

神是高傲的,人神之间的距离如隔天堑,这是九州中人的共识。然而濯神愿意俯身向凡民伸出手,凡民亦感激她的恩德,称她为祖神,世世代代留守栖鸣泽中,寸步不离地护着她安眠之地。

对祖神的尊崇与信仰,几乎是刻在每个江氏族人血脉中的本能。这本能放到如今的江泫身上,仍然不清不楚的生效了。

无论是作为触境登顶、渡劫失败的人修,还是曾经的江氏少主,他心中都十分尊敬这位已经陨落的神。

浮岛不大不小,沿着石径前行一段,路过某片楹花林时,江泫的脚步忽地顿住了。

他转过身,视线落在某棵楹花树下,慢慢睁大了眼睛。

树下坐着一个人,或者说,一位神。穿着一身纤尘不染、如同云霞编织而来的软衣,黑发垂落,赤着双足。裸露在外的肌肤之上,铺满柔软纯净的楹花瓣,面上亦是如此。因而看不清面容,只能勉强看清重重花瓣掩映之下,一双形状柔美的眼睛。

她正看着自己。且不知为何,江泫总觉得,她在朝着自己微笑。

第177章 云定风止19

神的外形似乎在总掺有几分非人之感在。在他迄今为止碰见过的几位神之中, 夔听自不必说,世间再没有比它长得更阴邪的事物了。巫神寄身石雕,不曾得见他的真容, 但有传言巫神是一只口吐人言的黑鸦;柊山神负有半神之名,虽有人形, 身上却长满藤与花。

濯神亦如此。没有哪个正常人会是这样一副长相, 花瓣铺满肌肤,最基本的五官都无法辨识。

然而濯神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骇人无比的异象在她身上并不显得诡异,反而无比宁静圣洁。

许是江泫盯着她发怔太久了, 她微微偏头, 似乎看了看自己被楹花瓣掩映的肌肤, 用晦涩难懂的古语道:“你害怕这个?”

她的声音很柔软, 像是一片再轻不过的云雾,语气缓而温淡。每个字的发音江泫都陌生无比,然而他就是听懂了,并且摇了摇头, 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个。

树下的神似乎笑了笑,轻轻在自己的手臂、脸上拍了拍。

如同拍落一阵碎雪,她脸上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露出一张极不出众的平凡脸孔。无论是眉还是眼, 五官无论是拆还是合, 都透着无法掩藏的平庸,然而她仅仅是坐在那里,江泫就觉得她非常、非常美丽。

神是从容的, 在人身上绝不可能找到这样一份从容——这源自于久坐高天之上、俯视众生的威势,她仅是投下视线、说一句话, 便能使人狂喜乎飘然不知所云、如沐天大恩德,恨不得以头抢地以表崇敬。

怔忡良久,江泫倏地反应过来,或许他已经走出他的灵识海了——人是无法想象出自己没见过的事物的,他从未见过濯神,更不曾听见过她的声音、她所说的语言,她的出现恰巧说明,他已不在迷雾翻涌的灵识海中。

濯神将他引来了一个未知的神境,他的灵识无法回归身体,在此境之中与神相对而视。

神道:“坐到我身边来。你是姓江的孩子?”

她一发话,江泫的身体不由自主动起来,走到濯神身边坐下。

“我叫江泫。”

他道。

“果然。”她轻轻笑道,“江氏的孩子,我一眼便能认出来。”

江泫没有看她,眼帘微垂,道:“我不是江家人。”

濯神静静凝视着他,道:“你以前是。”

江泫无法否认,因为他看见了自己掌心里头漫起来的、细碎的光芒。那是濯神的神力,在此前与柊山神一战之中已然消耗殆尽,此时竟然随着血脉缓慢回复了一些。

然而体内的血脉其实也不是他的。

江泫道:“不过窃来一段时光。”

濯神道:“天地茫茫,自有机缘。为何定要强争是与不是?就算是窃来的时光,也一定有它的缘由。”

她说话的时候,双眼闪烁着柔和的光芒。那些晦涩难懂的音节被揉进这样轻缓如云烟的语调之中,恍然之间竟让江泫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心悸。

听出她是在开导自己,江泫沉默片刻,随后微微颔首,表示自己明白。旋即,他问道:“这是哪儿?”

他不能称呼她为祖神,一时间也想不到合适的称谓,便轻轻略过了。濯神也浑然不在意这些,道:“这是神境之中的一小片浮岛。我一直睡在这里。”

神境?

听到这两个字,江泫的心中微微一动。他举目远望,察觉到自己上岛方向的浓雾已经消失了,化成了一片翻腾的云海,光影流璨,仿佛永远望不到尽头。

观他神色,濯神笑道:“正是你想的那个神境,万灵万气安居之所。不过这片浮岛是我的地方,谁也不会来。”

虽然他对神境抱有诸多疑问,但探索一事显然很不现实。江泫将视线收回来,又道:“您的神魂一直在这么?为何要唤我过来?”

濯神柔软的视线落在他面上,微笑着道:“凡是这世上陨落之神,神魂都在神境之中。至于你……你不是在雾中迷路了么?”

江泫道:“是。”

濯神道:“那片迷雾不消失,你便走不出去。正巧,我看你有些眼熟,想让你来浮岛陪我说说话。可以么?”

“自然可以。”江泫道,“只是不知迷雾何时消散?外头有许多事情还未处理,我不能昏睡太久。”

闻言,濯神的神情似乎有些诧异。她撑着脸,侧头望着江泫,道:“休息的时候,就要好好休息。迷雾到时自会消散,只需静心等待。你一贯这么绷着自己么?”

江泫微微一怔,似乎被点到明处,眼帘一垂,抿唇不语。

濯神的性格与他想象的有些不同。原以为再怎么亲和,神都是高高在上、漠视万物的,可面前这位神与这些词语毫不沾边,意外地拥有超越神性的人性。她支着头坐在江泫身边,像是一位久经岁月、慈和又不失灵动的长辈。

似乎察觉到他是寡言少语的性格,濯神没有一直等待他的回答,反而挑起了另一个话题,问道:“你叫……阿泫是不是?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江泫有些愕然地抬起头。他盯着濯神的面孔,勉力思索良久,回答道:“不,我从未见过您。”

濯神道:“我们一定是见过的,但是没人记得。”她若有所思,片刻后扬眉笑道:“真稀奇。我记得曾经发生过的每一件事,惟独有关你的,一点印象都无。”

江泫实在不知道能让濯神如此笃定的依据在哪。但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表示同意,坐姿慢慢放松下来,后背靠上粗糙的树干,听濯神接着道:“如今栖鸣泽境况如何了?你回去过么?”

奇怪。照宿淮双所说,神境之中的灵是可以窥伺到现实世界的。更何况濯神是神,怎会对栖鸣泽的境况一无所知?

他怀揣着疑问,慢慢地道:“我许久没回去过了。江氏数千年从来如此,您这样问,可是生了什么变故?”

濯神道:“确实有些变故。然而这浮岛是囚笼,浮岛之外的事情,我是看不见的。以前你是不是经常到这浮岛上来?我或许就是在这里看见你的。”

江泫哑然片刻,这次倒无法反驳了。从前忙碌劳累之余,他没事就喜欢往浮岛上头跑。怪不得濯神说见过他,怕是上岛的时候,单方面有过几面之缘。

然而相较于究竟见没见过,江泫心中更在意另一个问题。

“囚笼?”

濯神看他神色颇为严肃,唇角一弯,笑道:“是我说得严重了。不过,确实也跟囚笼差不多。”

她支着下颚,目光飘向遥遥的云海,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像是已经完全习惯了这样一成不变的景色,眼底分毫波澜也无,余留碎光一般轻而暖的笑意。

眺望片刻后,她指了指云海的一侧,道:“从那边出去,是九日神的地方。往西走一截,是巫神的地盘。再远一点,是风神的陵寝。”

她随口点了不少,道:“还有很多,陨落的时候没有明确的地方,信徒没守住陵寝无家可归,只能在神境的荒海之中选一块地方住。选好之后就不能再走了——我们这些神,永远都会待在自己的地方,一步也不能出去。所以成为囚笼,是不是也挺贴切的?”

江泫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没从云海之中看出什么来。濯神说得好像距离很近,他却隐约能明白,其中所隔之距,凡人很可能穷极一生都无法越过。

并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濯神说“我们这些神”的时候,语中竟带有几分轻嘲之意。

人对神的世界一无所知,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诸如号称不死不灭的神为何会陨落、神魂为何被困居于神境之中、又是谁让祂们待在自己的陵寝里头,种种疑问盘旋在江泫的心头。

因着他的沉默,濯神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立刻读懂了他的神情,笑着道:“想问什么便问。能告诉你的,我知无不言。许久没见到像你这么合我眼缘的孩子,不必拘谨。”

她语气自然,心中所想也如她言语一般敞亮。江泫舍去顾虑,思忖着道:“我有几个问题。是谁将你们困在这里的?天道么?”

濯神道:“既做了神,自然凌驾于天道之上。并非是谁将我们困在这里,而是我们自己决定不再出去。”

江泫有些错愕。

若按这浮岛上的境况来说,神魂的住地空无一人,只偶尔能看见前来祭拜的小辈,还不能与其交谈。纵使景色再美,却都是死物,严格来说与他灵识海中的雾气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究竟是什么缘由,让这些神愿意在神境之中经受万年孤冷苦寂?

他盯着濯神平和的侧脸,心中掀起难以言说的洪波。若论囚笼,苍梧山也是一样的。

因为山上太冷清、太寂寞了,才有人建立宗派、招收弟子,让这些沸腾的年轻血液为枯山带来生机、淡化夔听锁漫长人生中难捱的时光。可神境之中什么都没有,四处都是真真正正、避无可避的孤冷。

忍不住的,江泫追问道:“为什么?”

濯神看着他,眼中笑意氤氲,却什么也没说。江泫明白过来,自己问了一个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

他唇角紧抿,将视线移到自己的衣摆上。在树下坐了这许久,他的衣上、发间,早已落了不少楹花瓣,洁白纯净,落进同色的衣物里头,仿佛消隐了颜色,片刻后又有光晕浮现。

他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九州曾有很多神。神不死不灭,纵使如今的九州灵脉衰微、灵气消弭,存世的也不该只有一位神。到底是什么让……”

说到这里,江泫的呼吸一顿,慢慢睁大了眼睛。巫神曾告诉他,神是自愿陨落的,陨落的原因,是因为一个有关天空的“真相”。

这真相究竟是什么?他想询问濯神的,正是这一点。然而真等问出口了,他才隐约察觉到,这也是一个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

身侧几尺之外,神正用慈和的视线凝视着他。

“你猜得很对。”濯神笑道,“没有谁能指使神。我们所做的一切选择,无论是陨落也好,困居神境也罢,都是自愿的。”

“为了一些……不可言说的未来。”

她的眼睫轻轻一颤,瞳中清晰地倒映着江泫的影子。这个话题被迅速揭过了,濯神饶有兴趣地问道:“不过,你说世上还存在一位神。掉队的庸才是谁?可以说给我听听么?”

第178章 云定风止20

庸才……

想到自己打不过这么一位庸才, 江泫难免有点心塞。

不过他很清楚人神之间的差隔,很快将这点心塞抛掷脑后,道:“它叫夔听。您可知道这个名字?”

几乎没怎么停顿, 濯神便答道:“不曾听闻。神陨前诸神曾有一次会面,它不来, 想必是最末流的贪生之辈。”

她的神情头一次褪去温和, 变得有些漠然,似乎认为这掉队者与她同称为神, 让她颜面无光。

“它在九州做什么?既为神,想必坐拥信徒, 风光无量?”

江泫略一摇头, 淡声道:“并非如此。它的一部分神魂被镇在仙山之下, 剩下的分别在神境之中、一位修士体内。”

他这么一描述, 濯神轻轻笑道:“想必不是良善之辈。你们如何镇住一位神?既然神魂都被分成几块、狼狈至此,想必封印相当牢固,不可撼动。”

江泫道:“用人。”

濯神面上的笑容淡化了一些。她轻轻皱起眉头,道:“什么?”

“用人。”江泫侧过头, 用古井无波的双瞳与她对视,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人与夔听的神魂相接、汲取神力,再用这些力量镇压它。”

好一会儿,濯神都没有说话。江泫没再在她脸上看见笑容, 这位神转过脸去, 沉默半晌,道:“人与神的元神相接,必死无疑。”

江泫道:“正因如此, 寻常修士不行。需得境界高深、心性坚韧者,方可胜任。”

这不是个愉快的话题。提起这件事, 两人之间原本和谐宁静的气氛有些滞涩。江泫是因想起了曾经背负过的使命,而濯神不知为何,竟也变得异常沉默,像是听见了她绝不愿听到的惨事,眸光闪动片刻,伸出手,轻轻搭上江泫的发顶。

她的衣袖之间,盈着清淡的楹花香。江泫数不清有多久没被人摸过头,一时僵在原地,听濯神问道:“我能感受到,你的修为不不低。你是否也是其中一员?”

神的手掌很柔软,语气也很温和。不知为何,江泫忽然想起了那位已在记忆中模糊了面孔、因见了自己一面被天道夺去生命的母亲。

他张了张口,道:“……曾经是。现在不是了。”

濯神凝视着他,道:“那么,你一定已经死过一次。”

其实不止一次。

江泫没有出声,默认了。紧接着。他感觉一股力量轻轻引着他,靠近了一个温柔广阔的怀抱里头。这个一触即逝的怀抱太空了,像是一团没有重量的楹花包裹着,江泫甚至没什么实感,就已经坐回了原位。

神的肌肤上重新覆上了楹花,余留一双柔美慈和的眼睛,深深地映着江泫的影子。

“你是个了不起的好孩子。”她道,“既然如此,我愿意告诉你一些秘密。”

江泫原本松缓的神经立刻绷紧了。他微微坐直了身体,肃然道:“请您赐教。”

濯神道:“天空之后,藏有一个‘真相’。”

真相。

这是江泫第二次从神口中听到这个词了。上一次是巫神,这一次是濯神,他们都看到了天上的真相。并且,江泫隐约有一种预感——神守在神境的原因,或许也与那个真相有关。

“要想看见真相,需得借助神的视线。巫神有一只流落在外的眼睛,在他的人族妻子那里。不过我不知他妻子的姓名容貌,也无法得知现在这只眼睛究竟流落到了哪里。借助这只眼睛看到真相之后,不必让夔听知道。”

江泫错愕地抬起头。

不必让夔听知道?之前巫神可不是这么说的…!

濯神细细地关注他的神色,忽然弯唇一笑,道:“你是不是已经在什么地方见过别的神了?”

不知道为什么,江泫总觉得这个笑容让他背后发冷。神有杀意,纵使这杀意不是对他,也足以让他心中惊骇。

他道:“巫神。”

“哦……巫神。”濯神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眼,道:“巫神是个天真潇洒的家伙。若是他,他会让你将真相摆在夔听面前。”

江泫唇角紧抿,濯神所猜测的、巫神的说辞,果真一模一样。

濯神继续道:“夔听自愿陨落,会来神境,并不算死。若想让它彻底死去,则要借助别的力量。”

她的指尖,遥遥指向天幕。

江泫顺着她的视线向上望去,良久以后,缓缓颔首。濯神见他反应,目光之中透出赞许之意。

“还有什么想问的么?有好奇心不是坏事。”她柔声笑道。

“有。”江泫看了一眼翻涌的茫茫云海,面上似有踌躇之意。很快,他将目光收回来,搭在膝头的指尖不自觉扣紧了,道:“我有一个……重要之人。他的身体在神境里头,若我想要再进神境寻找他的身体,要如何才能进来?”

濯神撑着脸笑道:“凡人是进不来神境的。以后若有机缘,向我祈求,我会再带你进来。不过现在……不如先小睡片刻?灵识海的迷雾散去还需一段时日,这段日子,就在浮岛上玩,如何?”

背后的树干消失,江泫向后仰躺进一片柔软的楹花里头。睡意几乎立刻就弥漫上来,撑着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他问道:“江氏的变故……是什么变故?”

濯神道:“不是什么大事。”她也在江泫身侧数寸外躺下来,语气闲适,似乎并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道:“只是有个孩子偷偷跑进浮岛,窃走了我仅存于世的一截神骨罢了。”

玉城,风氏府邸。

此时正值午后,前往封印柊山神的族人归来了。风定早已得到消息,这次封印十分顺利,柊山神已被封入地下,如此世间又能平稳渡过数百年。

玉川没什么损伤,只毁了一座赤林城,现在要操心的是如何安顿这些民众、又要派哪些人去修复城池,动乱之后,必定会迎来一段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光。

只是现在,他必须坐在正堂之中,听回府的修士汇报封印事宜。

去的人不少,走时声势浩大,归来亦浩浩荡荡。然而这次回府的不止出外封印的修士,在队伍之中,风定遥遥地看见数位不速之客,目光落在其中两人身上时,当即心中一跳,捏紧了茶盏。

堂中的仆侍一见队伍之中的人,都神色大变,惶恐地垂下头去。

人群原是密的,在那两人身边却空出一个无人带。黑衣人负双剑而行,长发散落肩后,赤瞳微垂、步履冷漠,正是此前掐着风定脖子叫他开阵让城、随手打伤不少修士的煞神宿淮双。

他正侧首,微微俯身,珍之又重地握着另一人的手。这人风定更是眼熟,长得清心寡欲、天生目下无尘,不是那煞神的师尊、另一位煞神伏宵又是谁!

二人身后跟了不少修士,看家纹各门各派的都有。且神色都不大好看,上门怕是没有好意。

风氏这次确实做得不太厚道,遭受非议无可厚非。然而遍观来的氏族里头,隶属九门的寥寥无几,虽不可轻慢对待,但也无需花费太多心思。

风定的唇角微抽,挤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用杯盖撇去茶水上的浮叶轻抿一口,这才抬首笑道:“诸位到访府上,实在是有失远迎。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在下也好设宴款待一番。”

人群中一位年纪颇轻的修士摇了摇扇子走出来,虚情假意地合扇拱手,道:“风少主的生活果真自在惬意。”

风定面上笑容不变,道:“何出此言?”

那修士扬声道:“我等在外殊死拼杀,少主却坐在府中饮茶。如此,谈何称不上一句自在惬意?”

风定盯着那位修士,慢慢将茶盏放回桌上去。昨年老家主抱病,身体一直不见好。他自从魂魄归体之后,便一直操持家中事务,如今已将各家家主的样子学了大半,阴险与狡诈亦然。

宿淮双却没有要听他们废话的意思,拉着江泫的手,带着他旁若无人地走上台阶。

风齐就守在堂外,卑躬屈膝,头都要栽到地上去了。一黑一白两片衣角自他低矮的视野中飘过,头顶上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客房,带路。”

风齐嗫嚅道:“是,是……”

他弯着腰在前头领路,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廊下。风定看见宿淮双便不大舒服,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多言,僵着脸拧过头,感觉脖子上被他掐出来的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

天知道一段时间不见,宿淮双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鬼样子。外形虚长几岁不说,性情更是大变,此前进了风氏还没说上两句话,就毫无预兆地上手,险些一把将他脖子拧断。

风氏还有不少修士也遭了他的罪,导致现在府邸上下听见他的名字就心惊肉跳。曾经的外姓子如今春风得意,他这个少主这些年走得倒是如履薄冰。

上要揣度老家主的心思、提防着他身边那个看起来温驯安静颇受宠爱的风遥,下要顾着骄横天真的妹妹,还要管着风氏的诸多事宜,过得实在很不好受。

然而纵使心中阴晴不定,脸上也不能显露半分。反而要将这些不速之客用妥帖的方式招呼好了,叫他们一个一个都说不出话来。

前厅吵吵嚷嚷,宿淮双带着江泫进了早已备好的客房。

这家里仍然腐气冲天,传了多代愈发朽臭。若非有事要办,他压根不想带着江泫回这里来。

进了门,江泫松开宿淮双的手,自己乖乖地往榻边走,撩开衣摆、体态端正地坐了下去。宿淮双看着他,嘴角牵起一个柔和的弧度,道:“不用坐得这么端正。累不累?身上的伤口疼不疼?”

江泫不说话。宿淮双也没指望能得到他的回应,哄着人在床榻上头盘腿坐好,从乾坤袋里头取出外敷的药。

江泫身上被花啃得坑坑洼洼的,生肌的灵药每日都要换。临出白玉京之前,药王谷的弟子仔仔细细教过他换药的手法,将白玉京交还给俞静风之后,他便带着江泫进了玉川。

换药是很正常的事,然而不知怎么,宿淮双迟迟伸不出手。过了好久,终于要将手伸出去了,又猛地从床沿站起来,走到门边将两扇门牢牢栓紧,这才又坐回来,指尖轻轻勾住江泫外袍的腰封,没怎么使力,衣带便开了。

江泫的衣物一贯柔软整洁,衣带一开便也散得差不多了。宿淮双的唇抿成一条巍然不动的线,没有看江泫的眼睛,伸手将他的外袍勾开缝隙,慢慢拉开。神情肃然无比,仿佛在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令人望之立生敬仰之意。

期间,江泫一动不动地坐着,一直盯着他的手。宿淮双慢腾腾的动作进行到一半,他忽然自己动手,三下五除二将外袍和中衣除了个干净,露出满身缠得密不透风的绷带。

此举出乎意料,宿淮双呆了一下,刚想抬头看他怎么了,右手就被抓着向前一拽,牢牢地贴上了面前的胸膛。

江泫的身体同他不一样,是暖的。这暖意似是一簇火苗,顺着掌心流窜,在他心中烧起一把猛火。几乎是瞬间,宿淮双就想将手缩回来,然而江泫攥得太紧,他只能徒劳地紧了紧手指。

见他如此反应,江泫察觉到或许是自己会错了意,垂下眼帘,慢慢地将宿淮双的手松开了,看起来颇有些垂头丧气。

宿淮双张了张口,道:“我不是……”

说到一半,他自己卡壳了。

不是什么?不是不想摸吗?其实他本来也没打算摸。也不能说没打算摸,只是他自己知道不能摸所以没摸,他没想到江泫竟然自己出手所以一时间……这都什么啊?

他知道自己耳尖红了,用一只手略略一掩,神情郑重地抬头道:“我……”

方才冒出半个音节,他的神情一滞。不知何时,失落的神情从江泫面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细微的笑——他双瞳明亮,像是看见了什么好玩的想逗一逗、诡计又恰巧得逞,实在幼稚得没边。

宿淮双少有这样说不出话的时候。他哽了半天,猛地起身推着江泫的身体转了个圈背对着自己坐好,这才开始解对方身上的绷带,动作比方才快了不少。

省去宿淮双盯着江泫身上那些坑洼之处发愣的时间,换药的过程实际上非常快。药王谷给的药粉之中加了一味特殊的药材,即使缠好了穿上衣服,也有几缕挥之不散的清苦之气。说的好听叫药香,在身上缠久了,也叫病气。

他正思索怎么将这味道祛淡一些,忽然听见一阵轻轻的叩门声,转头冷声道:“谁?”

门外一个听起来脾气就很好的声音道:“宿公子,是我,风遥。”

宿淮双将药瓶收好,随手收拾一番,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那位眉目温顺清丽的少年,礼数周全地向宿淮双拱手示礼,道:“家主听说您回来,请您过去。”

宿淮双面无表情道:“没空。明日再说。”

话音未落,他又重新将门关上了。

第179章 执念三两1

说是明日, 便真的等到了明日。

在风氏住的这一夜,宿淮双照常同江泫住在一个房间。江泫如今的情况需要人时时照看,以免一个不留神他自己撬开门跑出去了;再者他身上有伤, 就算睡了,也并不安稳, 一夜总要惊醒几次。

每察觉到他醒了, 宿淮双便支起身体将他搂住。两人枕着同一个枕头,宿淮双的手一下一下轻拍江泫的后颈, 如此反复,直到人重新睡着为止。

后来江泫睡得很好, 直到早上也没醒。宿淮双一夜都没怎么睡, 精神却也不错, 小心地将手臂从他颈下撤出来, 再将被褥掖好,期间一直仔细关注着江泫的反应——半张脸埋在软枕中,对于他的动作一丝反应也无,看来睡得很熟。

宿淮双下了床, 又在房中坐了好一会儿,江泫仍然再睡。确定他是真不会醒了之后,他才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唤了风齐过来, 叫他守在门口。

风齐是府中的管事, 原本不必做这种杂差。可宿淮双发话,他连抱怨都不敢,点头哈腰一阵, 在门口站定不动。

宿淮双要去找老家主风傕。风傕仍旧住在那座别苑里头,除了风遥, 任何人没有传唤都不能进去。

在很小的时候,宿淮双进过一次,也只有那一次。那时他受了委屈,感觉一刻都忍不了了,趁夜偷偷翻出了自己的小破院子,跑到这别苑外头,推门就进。不知为何,别苑的结界并没有拦他,他如愿以偿见到了不苟言笑的爷爷,跪在地上磕磕巴巴地哭了一会,便又被人送回去了。

第二日,得知他偷偷闯入家主的别苑,风愔找了几位家丁上门,给了他好一顿毒打。

今时不同往日,他还没走到门口,便看见了垂手侍立的风遥。见是他来,少年面上浮起浅浅的笑意,微微弯腰,俯身引道:“宿公子,请。家主已等待多时。”

别苑的大门是开着的,宿淮双抬脚,轻轻松松地便过了,同幼时那一次没有任何区别。别苑中云雾缭绕,脚下有石台引路,便也不用再找方向,走了半盏茶的功夫,穿过拱门,停在一处竹舍前头。

风遥一直安静地跟在他身后,见他停下,低声道了一句“示礼”,侧身上前,为他推开了竹篱门。

“家主就在里面。风遥在院外等候,若有事吩咐,还请公子唤我一声。”

这等垂首侍人的功夫,他做得十分熟练,像是已经做了很多年。然而本家之中并找不着风遥这一号人物,宿淮双的视线在他颜色熟悉的双目之上停顿片刻,立刻知晓,他是因着这一双眼睛,被从分家提上来的。

他原应唾弃风傕虚情假意,自己执意要将女儿逼出家门、现又在别人身上装模作样,可心中泛不起半点波澜,面无表情地进了竹舍。

叩门三声,进入房间,见风傕正盘腿阖目,静坐窗边。

窗下摆着一只书案,宣纸之上墨迹未干。宿淮双来之前,他似乎正纵笔诗海。

观其须发皆白,面相严肃古板,正襟危坐之时,无形威压仍叫人不可小觑。只是背脊微弯、病容显现,再不如从前了。

风傕年岁已大,加上操劳过度,病了许久。好在本家人丁稀薄,嫡女早夭、嫡子不知所踪,只有一位嫡长孙风定,没有别家争来抢去的腌臜事;他一倒下,便有风定补上,这一年以来一直在竹舍养病,脾气看着也好了不少。

然而这只是看起来,他一开口,性格中原本的倨傲专横便现得整整齐齐:“如今几时几刻?”

明摆着是说他来得晚了、怠慢长辈。

宿淮双却没有往里走的意思,在竹舍门口停步站定,道:“我来取信中的东西。”

风傕不悦道

:“你如今便是这样同长辈说话的?”

宿淮双道:“自幼流落,长辈唯只恩师父母。今日来,只为取物。”

风傕被气得倒吸一口气,睁开那双冷金色的眼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宿淮双一眼。他从案上抓起一样事物,怒气冲冲地向宿淮双一掷,门口的青年抬手接住,翻在手心一看,是一枚灵命牌。

上有三枚刻字:宿淮双。

还未来得及开口,迎面又掷来一牌。这次是风杳的,原已被折断了,后又费尽心思修复,只是命门仙器并不好修,纵使手法细致,也能看见一条细细的裂痕。

宿淮双丝毫不问风傕为何还留着这两枚灵命牌,抬头冷淡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风傕道:“你还想要哪个?不回风氏,你宿淮双就是外人。若认祖归宗好好改姓,老夫倒也能带风淮双去祖上灵前逛一逛!”

宿淮双打量了一下掌心的灵命牌,道:“风淮双?”

风傕不言语,一双锋锐的金瞳锁着他的身形。却见青年神色漠然地将那木牌在手中抛接两下,一把折断了。

断成数块,零零散散地落地。

风傕勃然大怒,猛地从书案前站起来,指着宿淮双骂道:“竖子!你——!你小时候怯懦软弱任人欺凌,如今倒是很有骨气!”

“骨气?”宿淮双道,“不过随手折了些没用的东西。”

风遥似乎察觉到了异动,在竹舍外遥遥道:“家主,公子,发生了什么事?”

风傕的胸膛剧烈起伏一阵,最终竟然忍下来了。他没有回应风遥,在竹舍边上挥起一道结界,而后用灵力将碎掉的灵命牌拾起放回桌上,生硬地对宿淮双道:“你,坐过来。”

见宿淮双不动,他忍无可忍地大喝道:“坐过来!”

不知考虑到了什么,宿淮双竟然真的动了。他走到风傕的书案对面,随意拣了把椅子坐下,同风傕相对而视,赤目凌凌,波澜不惊。

风傕审视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很久,旋即眼帘一阖,道:“你不想回家?”

宿淮双支着下颚,视线越过窗桓,落在院外滔滔竹海之上。房间一时静无生息,片刻后,风傕又道:“若想取物,你非回来不可。”

宿淮双道:“我也可以掀了你的府邸。”

风傕怒喝道:“我是你外祖父!”

发泄完怒意,他长舒一口气,又让自己冷静下来,道:“你应当明白,你要取的东西对风氏来说意味着什么。若你改姓归家,随你拿走。风氏家业延续千年,权及遍州,玄门中人听见风氏的名号便心生仰惧,你回了风氏,便能毫不费力地登临高处、一呼百应,岂不比在上清宗做一位小小弟子来得畅快?”

宿淮双听到此处,冷嗤一声。

风傕睁开眼睛,视线在他面上缓缓梭巡一圈。他在这世上活了数年,已然老成人精,知晓面前坐着的人今非昔比,目光落在那双赤瞳之上,心中有数——这几代人之中迟迟不现身的返祖者,正是这位外姓子宿淮双。

“风定……同他的父亲很像,都是万中挑一的庸才。”他苍老的声音缓缓道,“风氏若传到风定手中,不出三代,气数必尽。”

宿淮双冷冷地瞪视着他,忽然道:“风遥如何?”

风傕道:“出身分家,一生命途早已注定。”

得到了这个答案,宿淮双沉默着站起身来。

风傕道:“你去哪?!”

宿淮双留给他一个不近人情的背影,道:“掘坟。”

掘谁的坟?自然是风氏先祖风息的坟。

他今日来,正是为了寻风氏先祖那枚随她一起下葬的灵命牌。巫神给她的眼睛很可能就在灵命牌上,无论如何,必须将其取到手。

“你今日若是敢走出这个门一步,从今以后就别再回来!”

宿淮双脚步一顿,侧过身,平静无波的眼瞳之中映着风傕青筋毕露的面孔。

今日同他见这一面,怕是这一生不低头的家主将头低得最下去的一次了。风傕何尝不知道风定平庸?但这一代的小辈之中,竟然没一个比得上风定的。

起先接到密信的时候,他也曾想过,自己的掌上明珠风杳生下的儿子,会不会也同她一样聪颖?谁知让卫队去了城门口,报信回来,竟是个连瞳印也没开的。性格更是怯懦软弱、忍气吞声,每每看见宿淮双那一双眼睛,风傕便暗自记恨宿肃,连带着恨上丢下他与风氏一走了之的风杳。

可对于风杳到底还是恨不下去,将宿淮双收入府中,好歹给他一口饭吃,不让他在外头挨饿受冻。若他表现出引人注目的长处,便将他提作本家嫡子培养。谁知他平平无奇、毫不惹眼地在府中缩了三年,才干出了入府以来的第一件大事——趁着宴会偷偷跑了。

听说他跑了,动用府中上下众多门生卫队都没找回来,风傕气得大骂庸才。他平生最恨无能的庸才,奈何膝下育有一儿一女,聪明的跟人跑了,脑子不灵光的也不知所踪。留下一对同样平庸的儿女,此后如何撑得起这偌大的家业?!

因着心力交瘁,便从分家点了一位风遥上来,这些年随侍在侧,零零散散也教了他不少东西。这一年说是养病、不问世事,实际上是要试风定的水,若考验未过,这少主的位置,总要落在宿淮双和风遥其中一人身上。

若要风傕来选,他一定偏向宿淮双。奈何宿淮双铁了心不归家,他竟毫无办法,越想越觉呜呼哀哉,气急攻心,竟然直接喷出一口血,栽倒在椅背上。

宿淮双漠然地注视着他的惨状,最终还是皱了皱眉,挥出一道灵力打入风傕体内。外头的结界也被他轻飘飘一击打散了,他对院外的风遥道:“进来吧。”

结界隔去声音,风遥并未听见里面的异动。见宿淮双走出竹舍,从袖中取出一只乾坤袋,双手奉上,毕恭毕敬道:“宿公子,这是家主交代我,等您出来要给您的东西。”

宿淮双将乾坤袋接过,单手拉开,随便看了一眼。

袋内躺着一只方木盒,他把木盒取出来打开,视线微微一凝。

木盒里头躺着的,是风息的灵命牌。距今已有太久岁月了,木色黯淡、要碎不碎,且不知为何,一股似曾相识的邪气冲天而来。

毫不犹豫的,宿淮双立刻关上了木盒。风遥办完事情以后,照例要回风傕在的竹舍,方才走到门口就神色一变,道:“家主!!”

他清淡的衣角消失在房间门口,想来是看风傕的情况去了。

宿淮双握着掌心四四方方的木盒子,望着门口默然片刻。须臾,他抬脚迈出一步,顺着蔓延的石台离开了。

第180章 执念三两2

从风傕的竹舍出来之后, 绕过吵闹无比的前院,宿淮双回到了他们居住的客房。一拐过拐角,他就看见了被拧成条的外袍绑在柱子上的风齐。

这次不同以往, “绳子”绕了好几圈,绑得严严实实。被绑的人吓得面无人色, 看见过来个人就开始惨声求救:“救命!救——”

看见来的人是宿淮双, 他的求救声又卡回嗓眼里。

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江泫又自己跑出去了。宿淮双原本不想多做理会, 奈何他身上绑的外袍是江泫的,长眉一皱, 大步走过去, 将它从风齐身上取下来。

风齐受宠若惊, 嗫嚅道:“谢……谢谢淮双少……”

话音未落, 一道灵力汇成的锁链又重新将他缠上了。宿淮双将外袍抖开,上上下下用净尘术清理了好几遍,目露嫌色,冷声道:“他让你待在这里, 你就好好待着。”

言罢叠好外袍放进房间,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找江泫并没有花费多少功夫,来源于一句高亢的“请伏宵君来评评理”。宿淮双绕到前院,果然看见了被迎上高座、同风定坐在一块的江泫。

他穿戴得竟然十分整齐, 手边摆着一盏茶, 正坐于上,面色冷淡、不苟言笑。在宿淮双来之前,各家已然落座, 似乎因为什么事情争执不下,要请江泫来评评理。

可他现在如何评理?自然只是坐在堂上抿唇不语, 看起来不大愉快,神情有些怵人。

宿淮双莫名觉得这一幕有点稀奇、又十分可爱。他的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没有选择进去,而是找了个隐蔽的角落站定,打算多看两眼。

虽说是请伏宵君评理,但他不言不语,在场之人也不能说什么。大多把江泫归入参战方阵营,把他的沉默当作是默认,因此甚至更有底气,怒气冲冲地起身喝道:“风氏对拨云鸢出手乃是众目睽睽之下,都这样了竟还不打算承认,那是不是我在风氏行凶作恶,事后不承认,便也能够揭过了?”

原来旧账翻到这一页了。

在场的风氏族人之中除了风定,还有一位风氏的族老、几位本家子弟。被人指着鼻子骂,风定的脸色十分难看,为了体面却要隐忍不发,用眼神示意下头的人起身,毫不客气地回道:“拨云鸢即死即散,如何能确认是风氏出手?再者结界一架外不能进里不能出,能杀掉一只拨云鸢的攻击定能将结界轰出裂缝,那么请问各位,结界有破损吗?诸位何不想想,是不是有歹人暗中作梗,挑拨离间?”

有修士反唇相讥道:“我看风氏已然无比阴险,无需再费心挑拨离间。”

风氏高高在上的做派早就引得玄门众人多有不爽,此时导火索出现,过往的不满都被点燃,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十分激烈。

场面十分混乱,宿淮双看不下去了。他看出江泫有点想捂耳朵的意思,正想出面把人带走,却见座上霜气一闪,人影竟然凭空消失了。

瞬行术。

宿淮双没想到他的灵力已经恢复到能用瞬行术的程度了,循着留迹追了出去。再次看见江泫是在一处水岸边,他独自一人在草坪上抱膝坐着,似乎是在生闷气。

走到他身边俯身一看,满面寒霜,果然在生气。

宿淮双想,他一贯不喜争吵,自己应该早点把他带出去的。正想着该怎么把人哄回去,却见江泫抬头看他一眼,竟然直接将头埋进臂弯,缩成一团不理他了。

宿淮双:“……”

他开始思考自己做了什么让江泫讨厌的事。方才站在外头没进去叫他给发现了?应当不太可能。早上没叫他偷偷走了?这倒有可能。

也不知他是几时几刻醒的,一个人跑出去是不是在半路被抓进正堂,亦不知他在正堂稀里糊涂地坐了多久,最后还被灌了一耳朵聒噪吵嚷声,不得已才用灵力跑出来。

一想到这里,愧疚之情如海潮泛滥。他费了不少功夫,才让江泫愿意抬头看他。不过抬头也只抬了一点,半张脸藏在臂弯里头,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宿淮双,约莫是还在生气。

这便难办了。

宿淮双对江泫有数不尽的耐心,但他实在不是很会哄人。再者水边风寒,他瞥见江泫衣袖之下的手背冻得发青,明白不能继续再让他待在这里,得先把他带回去。

可他如今一步都不愿挪,要怎么带回去?

许是他沉默久了不说话,江泫忽然抬起脸,斥道:“就你长了脚!”

没想到他竟然能开口说话,宿淮双愣了一愣,还没来得及对这句作出反应,就见江泫倏地站起身来,气冲冲地走了。

这下宿淮双确定,江泫就是在为早上醒了看不见人的事生气。两人一前一后追到府邸的角落里头,见到一处绿竹掩映的小院,江泫想也不想,钻了进去。

宿淮双尚不知这是何人住处,也跟着进去。进去之后站在院中匆匆环视一圈,初见只觉这院子实在冷清得有些寒酸。矮墙一围,占地加起来笼统一算,竟然和本家子女们的住处差不多大。再看景致,明显下了不少功夫,微末角落也雕琢得精细,似乎常有仆侍打扫,粗略一扫,整洁无比。

但就是冷清,一眼便知晓,这院子是没人住的。他正思索是不是哪个早夭小辈的住处,视线一转,落在院边的一棵树上,立刻顿住了。

那是一棵梨花树。

他曾经住过的那个破院之中,唯一一棵梨树。树干之上有许多他刻下的刻痕,并未随着年岁消却,反而愈发明显,像是丑陋醒目的疤痕。

那么,这应当是那座院子翻修之后的模样了。

江泫进了房间,反手将门扇重重合上。宿淮双几步登上台阶站在门外,听见一步之遥的门后,江泫轻微的、有些紧张的呼吸声。

……紧张?

有那么一瞬间,宿淮双怀疑是他自己听错了。然而凝神细听,结果仍然如此。江泫似乎真的很紧张,背靠着门一言不发。

宿淮双不知他现在能听懂多少话,究竟是醒了还是没醒,掌心缓缓贴上雕花门扇,思考了很久,才要慎重的开口。就在此时,面前的门忽然开了。

江泫用双手将门拉开,看见他站在门外,眸光微动,竟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见他终于愿意开门,宿淮双心下一松,嘴角上牵正欲上前两步,江泫双手一动,两扇门“砰”地一声,又在他面前合上了。

关门时带起的厉风拍了宿淮双一身,他的手顿在半空中,不自在地微微一蜷。

这次等待江泫开门的时间,要比此前漫长许多。然而他依旧开门了,这次是拉开一个小小的缝隙,露出小半张脸,视线小心谨慎地在门外梭巡,看见宿淮双仍然站在门外,眸光一亮。

随即,他缓缓地拉开了门。

到了现在,他才像是真的消气了、高兴了。宿淮双看见他眼中浮起的笑意,趁机迈出半只脚,就要进房间去。

谁知见他想进来,江泫的神色一变,眼中笑意敛去,抬手抵着宿淮双的胸膛,硬生生又将人推了出去。

砰。

门第三次关上了。

宿淮双任他推着倒退了好几步,险些一脚踩空台阶掉下去。他茫然地盯着紧闭的门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江泫是想看看他还会不会走。

毕竟他趁人睡觉偷偷跑出去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在江泫那里早已没了可信度,想到这一点,心中又是哭笑不得、又是习以为常的内疚,屈指轻轻叩了叩门,道:“阿泫。”

门内的呼吸声微微一滞。没等多久,江泫迅速将门打开了。

没给他关门的机会,宿淮双这次直接大步突进门内,将他整个抱进怀里头。门外忽然扑进来个人,江泫吓了一跳,被他扑得倒退三步,撞开一片叮铃作响的珠玉帘,跌进侧间摆着的软榻里头。

软榻不大,塞下两个人十分勉强。宿淮双怕压着他身上的伤,一边注意力度、一边伸手护着他的头,给两人换了个位置,变成他侧躺在榻上、江泫趴在他怀里,微微蜷缩着身体。

鼻尖缠上一阵清苦之气。这是他身上生肌药粉的味道,闻起来和浮云峰上常年飘的药香有些相似。只是江泫身上常年是红梅的暗香与凌凌雪气,掺满苦气还是头一次。

宿淮双有点心疼,不动声色地将他抱紧了一些,目光上抬,落到精致的房梁顶上。

他刚回风氏的时候,境况直接跌到谷底。风傕从来不管小辈吃穿用度的琐事,其余人也不喜欢他,将他安排到这院子里。

院子最开始是什么样的?

窄小破旧,寒酸无比。院内没有压砖石,开春便生杂草,凌乱无比。矮墙也是破的,断不像现在一般平整,屋中更是没什么陈设,一床一桌一凳,每到雨季,蚊虫鼠蚁密密麻麻,凄惨褴褛,潦倒无比。

那时候躺在床榻上,抬头便是梁瓦。灰扑扑的,同他的人生一个色调。

日日忍饥受冻,何曾想过未来还有这么一天。以至于后来,宿淮双时常想:自己这辈子做过最有勇气、最明智的一个选择,就是当年从风氏逃出来。

江泫蜷在他怀里,很久都没有动静,好像已经懵了。他们的躯体紧紧相贴,长发与衣带交缠在一起,早已分不清谁是谁,宿淮双侧脸抵着江泫的发顶,眼帘微垂,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除此以外,他其实什么也不打算做。奈何他的唇方才碰到江泫的发顶,对方就如受惊一般抖了一下,猝不及防地抬起头。霎时间呼吸喷洒交融,这一抬头恰巧正中红心,两片唇瓣如同落羽一般贴上,措手不及。

这个吻来得意外又莫名其妙,宿淮双一下睁大了眼睛。江泫更是惊愕,愣了半晌之后猛地回神,立刻从宿淮双身上爬起来,跪坐在软榻上头,埋下头用手背抵住嘴唇,被黑发掩好的耳尖红了一片。

观其眼中水光潋滟,一身衣衫与长发凌乱无比,同以往生人勿近的模样判若两人。宿淮双脑中嗡的一声——不是因为江泫这个模样罕见——虽然真的很罕见,而是因为,虽然神色不定,但江泫此刻望着他的眼神已然清明了。

他醒了。就在刚才。

他们在这锁灵阵中, 死斗了整整两天两夜。到了第三天的清晨,赤林城已经不能称是一座城了,地面长满植株、建筑之上爬满铁色的藤蔓, 空气之中异香浮动,胜似一片奇诡绝境。地上没了落脚的地方, 浮空又消耗灵力, 在馥郁到闷人的香气之下躲避藤蔓的攻击,行动都变成了极其困难的事。

而结界之内,尚且存活的几位,状况较好的寥寥无几。好几位身上都受了伤,更有一位武器已经被折断,在藤蔓中险之又险地捞了根木棍起来刻了灵纹,临时用用。

他们亦明白现下的情况不容乐观,都开始用灵力传音,商讨对策。

濯神的神力。

江氏祖神亲近万物,其神力也存有这个特质。柊山神用血肉滋养九州,其力量的来源也与九州相连,搞不好或许可以……

他当即道:“不必。或许还有一个办法。”

锁灵阵的结界被金光完全蒙住,看不到外界的情况,但乐观估计,阵法至多只能再维持一天。超出这个限度,就不是修士给阵法供给灵力,而是阵法汲取修士的生命力了。届时会死很多人——指不定现在就已经死了不少人了。

柊山神此次的形态并非不棘手,而是相当棘手。削减人的行动空间、处处遍布的爪牙,战场越大,它的手便越深、越广。明明要害就摆在那里,可无论怎么攻击都无法再进一步,离成功最近的那一次,衔云只在它的喉咙上留下一个小小的豁口。

现世越久, 柊山神吸取地上灵力化为妖力的速度就越快,进锁灵阵的修士, 至今已经死了大半。奚氏的那位修士也死了, 同其他人一道, 尸体被高高的、长满铁刺的藤蔓悬挂在锁灵阵的结界之顶。

柊山神原是要吃人的, 可它杀了这些人之后,却并不下口,反而将他们悬挂起来。

第171章 云定风止13

悬挂得久了,躯体上铺满了花粉, 慢慢的也有诡异的藤蔓从皮肤之下破体而出,长到最后血肉破烂、面目全非,徒留一颗完好无损的头接在异化的躯体之上,怒目圆睁, 骇人无比。

它是要泄愤, 要威慑。警告这些妄图对它举剑的生灵,将这场战斗继续下去的下场。

怕是没那么好回去了。江泫心道。

他宽大长袖之下的指掌微微一蜷,竟不太能接受这个广受认同的事实。这几天打下来,比起身体上的疲惫,精神上的厌倦更甚。他原就没那么喜欢打杀,此时也不想再看见死人,在灵力缓慢回复的空隙,突然想到自己的身体里头,还有一样能够拿出来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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