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人们面色不显，却也都在暗中等着西凉王将如何回应这句话。

沈桑宁刚想开口，就听得苏勒说话了。

他似乎并未生气，声音如撞玉：“大人的猜测不错，此行当然不只陪王后省亲，还有军政要事将与大孟皇帝商量。”

言多必失，说出去的话，全殿都听到了，还怎么收回去？

他也是个性情中人，自己娶的妻便是四十余年的枕边人，从未有过侧室，听了这句话，便知西凉王与康乐公主感情不浅，大丈夫能屈能伸，为美人折腰也并不是羞耻，竟对他有了些钦佩。

当即道了歉，一杯酒一饮而尽，作为赔礼，让身边的夫人更担忧，生怕这死鬼醉得更重，又说出什么浑话来。

四周静了静。臣子身旁坐着的夫人有些失色，赶忙轻咳两声。

这臣子性格莽直，是个难得的不屈不折的两朝忠臣，曾以死劝谏先帝。他也是个坚定的主战派，当初沈璟要嫁妹求和，他是反对最激烈的那个。

从前不觉得，如今当真想，在西凉是委屈了她。

就算是满足她的口腹之欲，苏勒也觉得，让她在玉京多待一段时间，也可。

苏勒的回答，自是让沈濯和林皇后心中更加放心，林皇后如今看妹妹，更觉得她有福气得不得了。

面上虽兜着不显，心中早已笑逐颜开了。

小插曲被揭过，苏勒似是不觉得自己刚刚说了多么要紧的话似的，照旧拿起旁边的白瓷壶，为沈桑宁续了热茶水。

竟引得席上女眷见了，纷纷怨怼地看向自家夫君。

人家西凉王都能为妻子做到如此地步，你呢！

沈濯为沈桑宁准备的是最大最舒适的一处空置宫殿。

他原本想备两处，打算叫沈桑宁和苏勒晚上分开住，最后还是林皇后笑着劝阻，开玩笑骂他小心眼。

“人家已经成亲了，感情也很浓，你做这些是做什么？”不在人前，沈濯不会对妻子端出皇帝的架子，而林皇后亦可以摘去在朝臣面前端庄持重的形象，如同寻常小夫妻一般打趣。

“漱儿，”他唤林皇后的小名，语气却有些不确定了，“依你看，阿宁和西凉王，感情当真好？”

他不确定，也不敢确定。

哪怕今日在席间看出二人感情不错，他也生怕自己遗漏了哪些细节，导致错误判断。

“好。”林玉漱笃定道，宽慰地搂上他的肩膀，“夫君自己也看到了不是？”

“感情是装不出来的。”林玉漱分析道，“哪怕嘴上不说，但动作，神态，乃至坐姿，距离，这些都可叫人看得明白。”

沈濯回想今日席间，妹妹与苏勒二人全程都挨得很近，苏勒为妹妹添茶水，妹妹也夹了自己觉得好吃的菜品给苏勒。

“好吧。”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他们感情有半点不好，最后，沈濯道，“只还有一事，我不放心，你看我们妹妹这么娇小，那西凉王身形却高大健壮，我生怕他动作粗鲁，妹妹也不好意思跟我们说。”

这是那日他第一次去河西，第一次见到苏勒，便一直在担忧的问题。

林玉漱暗自笑笑，只想这体型的差距对女子来说未必是坏事，嘴上宽慰道：“这事夫君就别过问了，你若放心我，明日我去找妹妹聊聊。”

“我自是放心你的，那明日你去说说。”沈濯又叮嘱，“她性子软，与你不同，别逗得她害羞，反倒不肯说了。”

林玉漱翻身，不满地去压他：“分寸我自然知晓，只是你说什么与我不同？再说一遍试试呢？”

第二日，沈濯去上朝。林玉漱则去找沈桑宁。

她原本派了宫女先去知会，谁知宫女半晌方回，含笑道康乐公主还未醒。

林玉漱细眉一挑：“她没醒，那西凉王呢？”

宫女也不知，猜测道：“许同康乐公主一样都还睡着？”

林玉漱心下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沈桑宁也是她看着长大的，自然不是偷懒的性子，眼下如此贪睡，理由倒只有一个。

她便笑着饮了一口茶：“无妨，本宫一会儿再去。”

这一等，便是等到了沈濯连朝都下了。得知林玉漱还没见到沈桑宁，沈濯在殿内有些不安，看林玉漱还能端坐着品茶，便让她赶紧去一趟，可别发生了什么意外。

林玉漱笑道：“玉京宫中守卫森严，能有什么意外？行了，时辰也差不多，我再去一趟便是。”

她只带了一名宫女，坐轿辇去了沈桑宁所居的清平殿，还未进门，便见到云岫走出来，手上端着个装着水的铜盆，那水上还漂着块白软布。

云岫此行是跟着沈桑宁一起来的，见了林皇后，赶忙行礼，林皇后抬手免了，问：“你家公主呢？”

云岫也笑：“刚起身，王上倒是一早便起了，皇后稍等，奴婢这就去传。”

“嗯。”林玉漱看她放下铜盆，步履轻快地进了殿，竟是处处都昭示着沈桑宁与西凉王二人要好，否则，她身边从小便跟着侍候的云岫，不可能如此欢快。

答案已经如此明显，实在没什么好问的了，不过既已经派人通传，林玉漱还是笑着进了殿。

沈桑宁只穿着一身素白的里衣，外头由柳絮为她罩上一件藕荷色的外衫，头发还披散着，柔顺地搭在肩头。

此情此景倒是林玉漱一看便明白了，沈桑宁低着头，似是有些羞怯地不敢看自己，而脖颈处尽管被遮掩，依然可以看见衣料的边角处露出一小块红痕的边缘来，在她细白生嫩的皮肤上

一顿宴席，苏勒不是不知道，不少人借着敬酒之名偷偷打量着自己，但他并不在意，反倒是看着沈桑宁，看她不要因为贪嘴，而吃下了太多甜腻的点心。

在他心中，公主和亲过去，除开金银宝物，更是带了不少农耕医术历法的学问，不知为西凉带去了多少文明，如今他再过来，肯定是想再从大孟顺走些东西。

那臣子说完，看到皇帝和康乐公主的神情，再看自家夫人神色有些慌张，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顿时酒醒了大半，满是皱纹的老脸憋成了猪肝色。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谁不知道自古以来作为公主的驸马便是亲手将前程尽数放弃，他竟甘愿自降身份到如此地步。

那老臣面色更红，猛然想起先前修订史书时，看到其他朝代的和亲公主，别说还朝，老死不相往来也比比皆是。

那些边境的霸主，来了中原，无一不是神情倨傲，形状可恨，却又叫人毫无办法。

也正因为此，他对西凉王也没什么好印象，神志清醒的时候尚能做出一副笑脸忍耐，如今酒意上来，说话便颇直了些。

苏勒这样想着，便听有人开口：“西凉王，您毕竟是西域唯一的王，不远万里来玉京一趟，难不成只是为了陪着公主省亲？这不免有些可笑了吧。”

席间上了一道桂花糕，是去年秋季收起晾干的干桂花制成，清香扑鼻，叫苏勒直接想起沈桑宁之前所制的糕点。

江南名厨制作成的桂花糕，自然比当日沈桑宁艰难凑齐材料，制成的可怜巴巴的那几块桂花糕要精美不少，但苏勒捻起一块，竟不如当日那般吃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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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桑宁像是什么都没想起来似的，吃了两口桂花糕便放在一边，对那道清蒸鱼圆产生了兴趣、还有精致细巧的荷花酥。

苏勒无奈想，都是些在西凉吃不到的。

“不过在这席上，”他蓦地回头看来沈桑宁一眼，眼神中带笑，“此刻我只是公主的驸马。”

沈桑宁怔怔地盯着他的眼睛，心中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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