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霜微摇了下头，化妆刷在眼影盘里沾银色珠光粉，在手背上弹了弹，继续给客人上妆。

耳机里传来闻有林的粗喘声，一下又一下，脆弱又强势——脆弱的是，他是个癌症晚期病人，并不是装，说几句话踹大半个小时是身体自然反应；强势的是，他这样都是被闻霜害的，闻霜要是不惹他生气，他也不至于喘成这样，所以闻霜就该听他的。

张瑞碧小心翼翼地说：“如果真的忙，就算了……”

面前的客人见她手上动作停了，问：“怎么了？”

闻霜闻到屋子里浓重的药味，她把箱子丢在门边，换鞋的时候喊了声：“爸。”

张瑞碧脸朝客厅那边偏了一下，意思是闻有林在那边。

匆匆戴上耳机，一手眼影盘，一手化妆刷，弯腰给人仔细描“烟熏碎钻”。

她手上动作不停，随口应了句，“还好。”

但是在这期间，她还是硬挤出时间去了一趟倾城里看张瑞碧和闻有林。

原因是张瑞碧打来电话，欲言又止地问她是不是真的很忙。

闻霜走到客厅，接近三十度的气温，闻有林穿一身棕色的珊瑚绒厚睡衣坐在专门为他置办的可伸缩单人沙发上。

面前一张简易木桌，摆着明显没动过的饭菜。

闻霜愣了一下，说：“这么晚了，你们还没吃吗？”

闻有林转过脸来看她，威严而惨白的脸上神情泫然，“你说了要来，肯定要等你。”

语气不似打电话时那般咄咄逼人，带着说不出的委屈感。

闻霜无言，垂眸拉过一只塑料独凳坐下，“那快吃吧。”

张瑞碧赶忙把饭菜端进厨房去热，等到这餐饭吃完已经十一点过了。

闻霜准备回公租房，刚站起身，忽然听见闻有林说：“这个电视机不太行，太小了，字都看不清楚。”

她偏头看一眼挂在墙上的电视，50英寸，当初租房时房东特意买的，放在小户型客厅里正好合适。

闻霜心里寸草不生的荒芜。

如果只是因为想买新电视机，电话里说一声就好，没必要弄得这么鸡飞狗跳。

但她没说，只道：“我再买个大的。”

换鞋出门，张瑞碧陪她一道下楼。

两人都没说话，沉默着放缓脚步，慢慢绕园路往小区外的公交站走去。

去公租房方向的最后一班车还没来，闻霜跟张瑞碧说：“妈你先回去吧。”

张瑞碧摇头，笑得勉强：“我又没事，每天就只围着你爸转。在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挺好的。”

夜灰扑扑地往下坠，风轻盈吹过。

闻霜坐上公交车，从侧面后视镜里看见张瑞碧独自站在候车棚下，一直到车子快要转弯，她才慢动作转身。

闻霜额角抵着窗玻璃，脸上表情无悲无喜，闭上眼睛，张瑞碧的身影和闻有林穿着厚睡衣躺在沙发上的样子在脑子里隐隐晃动。

过了会儿，她掀起眼皮，点开手机购物软件，选了一款电视机，另给张瑞碧买了些补气助眠的膏方。

这样一来，这个月的支出又大大超额。

零点过，公交车到站。

化妆箱滚轮划过沥青路，闻霜很怕走夜路，口罩往上拉了拉，空着的那只手握住脖子上的吊坠，走几步，便停下来往身后看一眼。

快到小区门口，黑压压的高楼窗户间或亮着灯。

她走进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瞥见门口促销货架有临期打折的啤酒，她拿了两罐，然后走到收银台前又要了一盒烟。

回到屋子里，收衣服洗澡，洗衣服……

一切弄完，拎着啤酒和烟坐到阳台沙发上去。

给周晏清发去信息时，她看了眼时间，一点二十三分。

这么晚，他肯定睡了。

可是她管不着。

某种冲动下，她只是想把信号发出去。

寂寂宇宙，有没有人回是另外一回事。

-周医生。今天的青城有没有下雨？

闻霜手肘搭在沙发靠背上，手掌撑着额角，另一手托着手机，眼皮半垂，目光凝滞成实物定格在屏幕上。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过去，对方未读。

闻霜把头往后仰，被城市光污染的夜空既暗又亮，看不见一颗星星。

她吸进一口气，想起明天还要早起工作，牵线木偶似的站起身。

迷幻铃声骤然响起，很短促，尖针似的刺破夜的沉寂。

闻霜一下顿住，看向手机，周晏清回道：没有。

闻霜眨了一下眼，紧接着第二条消息也进来了。

-醒了还是没睡？

闻霜打字，却是答非所问：周医生是被我吵醒的吗？对不起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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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示歉意的部分微乎其微，幸灾乐祸倒是占了大头。

周晏清看着屏幕上那只不时露出半张脸来偷窥的黑猫，一时被气笑。

他睡眠质量一直很好，也没有起夜的习惯，只是“偶然忘了”关手机铃声，所以当“叮铃铃”响起的时候，他一下便醒了过来。

他告诉自己，他没有在等闻霜的消息。

也不应该对她这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有所回应，毕竟他已经被晾了五天——而且在他看来，是没有缘由的。

在这几分钟里，他把手机放回床头柜，盖上被子阖眼酝酿睡意，然后又突兀地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再回来时目光不可避免地扫向床头柜。

最后拿起手机打出“没有”两个字时，他说服自己的理由很充分：凡事有头有尾，闻霜还欠他一句道歉……解释。

瞥见屏幕上的时间，指尖不受控制地敲出下一句：醒了还是没睡？

哪知闻霜回了这么一句，多欠揍。

周晏清

这晚之后，闻霜有好几天没登录Star。

她话音刚落，耳机里一道男声冷喝道：“还要我来请你吗？我不喊，你就不来了是不是？这么久了，就算是看看我死了没有，你也该来一下吧？！”

周遭的声音一瞬消失，闻霜只听得见自己不自觉吞咽的声音。

原因也很简单，闻有林为她说的“明天来”三个字几乎气绝。他再度打来电话，威仪无比又声泪俱下地质问她：“还要等到明天？我要是今天死了，你也不来是吗？”

闻霜说不出话，想哭，又想笑，脸上的表情却很茫然。

到了倾城里，是张瑞碧开的门，她那张被折磨到麻木的脸因为看见闻霜，眼眸里泛出一点活泛的光来。

大抵是这边的音乐声过于欢乐，嬉闹声又太大，让那头的人误以为她是在酒吧、会所之类的地方。

闻霜那时正和另外两个化妆师在一个别墅里，给几个要开生日宴会的年轻客人化party妆。

一来是刻意为之，二来她太忙了。

渝城的夏天正式来临，进入七八月就将迎来高温，许多有拍照计划的客人都喜欢选在气温相对没那么灼人的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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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和摄影工作室合作，闻霜重新开了一个小红书账号，专门接上门化妆的单。

这么一来，她每天早出晚归，一天恨不得拆成四十八小时来用，根本没空理除工作以外的事。

“不忙，明天来。”闻霜不想让张瑞碧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也没等到第二天，当晚给别墅客人做完妆造后，她拖着箱子轻轨转公交赶去倾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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