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特说她要晚到一会儿，”蕾娅看着门那边说道，“他让我跟着你们自己练习。”

“哦？”诺亚狡黠的眼珠一转，头向后一仰，又退回到自己的那台印刷机旁，朝蕾娅喊道，“那你看着我做，我先教你。”

“好的。”蕾娅答应道。虽然从第一天就知道这人坏点子不少，但她实在想不出来他能在教学上给她开多大的玩笑。

“好志气！”诺亚“哼哼”两声，又朝四周张望了一阵，“卡罗尔还没来？”

“你再不按下去，油墨都要干了。”诺亚的声音悠悠地传到蕾娅耳边。

“服了你了，蕾娅，”她想，“平时都不健身吗？”

“是的，希望我们相处愉快。”蕾娅点点头。

“我叫诺亚，”他笑嘻嘻地伸出圆乎乎的右手，“希望你走之前能记住我的名字。”

随着哈里特的离去，蕾娅将目光移向旁边一组印刷工，其中一个就是那日用“油墨种类”给她难堪的那名胖乎乎的印刷工。

他今天看起来比那日精神得多，工作起来神采奕奕，一转头，便发现了蕾娅炙热的目光。

她放开离合杆，装作一脸平静地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像举重运动员那样热身完，又深吸两口气，再度尝试。

负责另外几台机器的印刷工都纷纷赶过来凑热闹。他们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位娇生惯养的小姐到底能不能撼动这台冷冰冰的机器。

蕾娅感受到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多，心中不免有些慌乱。她顾不得多想，就又整装上阵。她两手紧紧握住离合杆，小脸憋得通红，开足马力向下一扯。在感受到机器衔接处有所松动后，她心中一喜，瞬间觉得神明附体，继续使劲。

“蕾娅，等等，不要拉！”

听到自己的名字，蕾娅猛地一抬头，看到卡罗尔一脸惊恐地朝她跑来。

下一秒，只听印刷室里“噗呲”一声巨响，惊天动地。

卡罗尔和丽娜赶到时，六号印刷机的离合杆已经降了个位置，随之而来的是四处弹射的字模和飞溅出来的油墨。

其他印刷工们就像新年时脚边炮竹炸响般一边大笑，一边四处逃窜。而蕾娅由于太过震惊根本没反应过来逃跑，愣在原地成了字模的人形靶子。没来得及系上围裙的她从头发到鞋面无一逃过油墨的追捕，甚至连嘴里都品尝出了苦涩的味道。

“神明在上！”卡罗尔呆在一旁，想拍拍蕾娅的肩膀却无从下手，“你怎么不等我来啊？”

蕾娅机械地转头看她，说话时嘴巴都不敢张太大，生怕再吃进几滴油墨，不把自己毒死也要闹半天肚子，“哈里特说你会晚到……让我先跟着其他人……练习。”

卡罗尔看到蕾娅满身油墨，甚至脸上和脖子上都有数不清的墨痕，说话时含糊不清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在又瞧见蕾娅欲哭无泪的表情时，她才费力地憋住笑意，“哦对不起！你快跟我去洗洗吧，干了就很难洗掉了。”

蕾娅跟随卡罗尔来到室外的洗手池，而丽娜负责留下来清理工作台和印刷机。

卡罗尔从硕大的水缸里舀起一桶水，放到蕾娅脚边，又从一排架子上取下一条毛巾递给蕾娅。

浸了水的毛巾就像一块冰块，在碰到蕾娅皮肤时，她恨不得一蹦三尺高。

“衣服应该很贵吧？”卡罗尔取下自己的头巾，帮蕾娅擦着脸上的油墨。

“还好是我自己的衣服，”蕾娅打了个喷嚏，“否则要是比彻尔夫人给我的衣服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赔。”

“比彻尔？是给你写推荐些的那家人吗？”卡罗尔问道。

“是的，我借住在他们家。”蕾娅回答道，“他们人太好了，肯定不会要我赔钱的，那我脸皮得多厚啊，又免费住人房子，又弄脏人家给我的衣服。”

“那你就该再小心些，下次别轻易上了诺亚那小子的当了。”卡罗尔将毛巾丢进水桶里，溅起的水花落在地上就像冰雹打在玻璃上那样清脆。

“我哪知道那台印刷机那么难用？”蕾娅抱怨道，“我手都快拉断了。”

“那台印刷机是有些故障，比别的机器难用。”卡罗尔又拧干毛巾，擦拭着蕾娅的发尖，“但你力气小也是事实。”

蕾娅叹了口气，她感受到她的手臂肌肉在寒风中充血肿胀，“你们是因为被排挤所以才只能用那台有故障的印刷机吗？”

“那倒不是，是我自己要求用这台机器的。”卡罗尔摇了摇头。

“为什么？”蕾娅疑惑道。

“因为我是这里最好的印刷工，别人都控制不了这台脾气暴躁的机器。”卡罗尔自信地说道，蕾娅感觉她鼻子都翘要到了天上。

“那为什么不找人修一修呢？”蕾娅继续问道，“这样用起来不是很费劲吗？”

“这种印刷机维修起来很麻烦，因为是新东西，当地的工匠不会修，零件也找不到匹配的。而且一修就是两月起步，少了一台运作机器，印刷坊的效率大打折扣，很多工作都完不成了。”卡罗尔耐心地解释道。

“那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啊，”蕾娅想到自己要是只能用六号印刷机，以后吃油墨的事还会继续发生就不胜其苦，“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那是你不会用，”卡罗尔扯下一条毛巾替蕾娅擦干头发，又给了她一条旧围裙，“我对印刷机做了一些小改造，它是能正常运作的，只是有时候会比较费力。”

“那也行，你得重新教我怎么用了。”听到卡罗尔的话，蕾娅又斗志昂扬起来。

卡罗尔收拾好水桶，看着皮肤干净了，但衣裙却依旧一塌糊涂的蕾娅问道：“你要回家换件衣服再来吗？这个样子再系围裙好像作用也不大了。”

“不用，都这样了，还不如把它当成工作服呢，回家换衣服反而耽搁时间。”蕾娅胡乱用沾水的毛巾掸了两下衣裙，就拉着卡罗尔往印刷室走。

她们回来时，丽娜已经收拾好了工作台，站在一旁悠哉地等待着二人归来。

蕾娅发现丽娜与卡罗尔长得并不十分相似，她更高也更壮，连头发丝都比常人粗实许多，比卡罗尔更像个经历了风吹浪打的女工。但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游刃有余的气质却也十分鲜明，与卡罗尔如出一辙。

卡罗尔与丽娜一同给蕾娅展示这台印刷机独特的用法。

前面的步骤与诺亚教的无异，但在拉离合杆之前，卡罗尔绕到了印刷机的背面，按下一个滑动木块，又用脚紧紧踩住一片多出来底板，“拉吧，丽娜。”

丽娜闻言拉动了离合杆，她虽也用了些劲，却远没有蕾娅拉时那么费力。

压印盘与纸张紧贴在一起。等丽娜手一松，压印盘又瞬间弹回原位。她推出石台，用眼神示意蕾娅过来取下纸张。

蕾娅小心翼翼地凑到面前，将纸张从从石台上剥离，学着诺亚之前的样子，将纸张悬挂起来，等待油墨风干。

“原来如此，”蕾娅惊奇地看着那两个被改造过的部位，“真是巧妙。”

“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呢，”卡罗尔笑着，又抽出一张崭新的白纸，“继续努力吧，小妹妹。”

收到回信的那一晚蕾娅高兴得都没有睡着觉，而再次来到印刷室无疑让她更加兴奋。

诺亚收回了手，脸上却不见任何尴尬之相。他用食指挠了挠头顶，说道：“小姐，你瞧瞧你那胳膊细的，怕是连离合杆都拉不动吧？”

“谁说的？”蕾娅握起拳头，活像一个健美冠军，“我只是还不太会用这种印刷机。只要我学会了，我相信我绝对不会比你们任何一个人差。”

随着“咚”的一声，诺亚那边已经完成了压印，他将已经附着上油墨的纸张抽出，用夹子晾晒到一旁的绳索上。

但蕾娅却没法继续跟随了，因为她根本拉不动离合杆。

她用尽全力拉扯着离合杆，甚至整个身体都跳了起来，压印盘却依然纹丝不动。

“你觉得我很快就会离开？”蕾娅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将双手抱在胸前。

他轻轻一笑，敏捷地跳到蕾娅身旁，“听说你从今天开始要在这里做学徒了？”

哈里特将她带到六号印刷机旁，告诉她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她的阵地，建议她擦亮眼睛，严防死守。

“既然是学徒，那我的老师是谁？”蕾娅轻轻抚摸着那根巨大的长柄杆，好奇地问道。

作为学院讲师，比彻尔先生所写推荐信的含金量果然极高，蕾娅在递交的第二天就收到了回信，要求她以学徒的身份尽快上岗。她甚至觉得拿着这样的推荐信直接去城政厅任职也是可行的，虽然她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是卡罗尔，”哈里特将一叠泛黄缺角的纸张堆在印刷机旁的工作台上，“她有事要晚来一会儿，你看着其他人的操作先用废纸练习几遍吧。”

蕾娅用拇指划过每一张废纸的边缘，答应道：“好的，谢谢你，哈里特。”

蕾娅仔细观察着诺亚的动作，像个模仿大师般心摹手追。

她跟着诺亚把一堆字模放进打字盘，拿出墨箱里的墨球，重重拍打字盘，直到每个字模都均匀着墨。之后她将石台滑到压印盘下面，抽出主台离合杆，准备把白纸和字盘紧紧压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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