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颖达身兼太子右庶子、国子司业的职务，这几年还和魏征一起编撰《隋史》，日常办公的地方在东宫崇文馆。李二也不坐御撵，一手牵着李治便大踏步进了东宫。李承乾此时正在东宫，听闻父皇带着哭哭啼啼的弟弟找到东宫来了，吓得浑身是汗，赶紧跑出来迎接。

“起来起来！”李二脚步都没停，牵着李治直接往里走，边走边问道，“孔颖达可在？”

“回父皇，孔夫子正在崇文馆。”李承乾跟上来禀道。一听李二说话的口气，似乎不是自己的缘故，倒像是孔颖达老先生把李治惹哭了，被李二这位家长找上门来了。这话怎么说的？

李治赶紧抹了一把泪，拽着李二的手就往外走。长孙皇后在后面眨了两下眼睛，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免了！”李二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祐儿从齐州寄来的信莫不成记载了什么孔家的秘密不成？孔卿竟然见猎心喜到如此地步！”

孔颖达一愣，再低头一看眼泪八叉的小李治，忍不住苦笑起来，郑重施礼道：“确如陛下所言，老夫确实见猎心喜，有些孟浪了。的确是老夫的不是。”

李二和长孙皇后对视一眼，一时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相信自己这个年幼的儿子。孔颖达夫子什么身份？怎么能出手强抢幼童的东西？况且这还不是别的东西，而是自家另一个孩子写来的家书！

“稚奴别哭，跟母后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长孙皇后蹲下身来，温言问道。

“回父皇，不疼的。”李治摇了摇头，撅着嘴巴抹了抹眼睛，道，“刚才儿子着急，不小心撞到了孔颖达夫子……”

“那便是孔颖达夫子摔着了？”李二赶忙问道。他以为自己儿子这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是不小心撞伤了孔老夫子，心中害怕。不想却听李治“哇”地一声苦了起来。

李二挑了挑眉毛，原本积在肚子里的怒火忽然之间无从发泄了，只好长叹一声，道：“孔卿也别怪朕小题大做。祐儿从齐州来信，稚奴原本想尽快拿给阴妃去看，不小心撞到了孔卿。结果却没想到孔卿一个招呼都不打，就把祐儿的信抢走了。稚奴向来与祐儿亲近，孔卿这般行事，让这孩子有些委屈了。”

“确是老夫的不是，老夫给晋王殿下道恼了。”孔颖达躬身朝李治道。

“不敢不敢！夫子切不可如此！”小李治那经试过这个？看着向来不苟言笑的孔老先生朝自己道歉，赶紧跳到了一边，小脸儿都涨红了。

李二摸了摸李治的脑袋，奇怪地问孔颖达：“祐儿这信中言语无忌，文笔粗俗，白话连篇，孔卿为何这般看重？”

“齐王的文采……”孔颖达顿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似乎不好评价的样子，嘴里却说道，“老夫看重的却不是齐王殿下的文采，而是殿下信中采用的句读。”

“句读？”李二眼睛微微瞪了下，道，“可是有什么说法？”

孔颖达长叹一声，从案上一本《论语》中拿出一张夹在其中的纸来，双手递给李二。

李二接过来一看，熟悉的不甚有力道但横平竖直勉强算是端正的字迹，正是自家老五写的。上面写着：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李二读了一遍，忍不住又读了一遍，终于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孔颖达。

“这是齐王殿下上元节那晚送到老夫手中的。”孔颖达苦笑了下，道，“陛下可曾想过，正是因为句读的缘故，当年圣贤所遗典籍，许多我们可能都理解错了！甚至……完全和圣人的原意是背道而驰的！”

“朕……”李二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道，“若是孔卿空口白牙说这话，朕自然是不信的。但……”

“但有齐王殿下举的这个例子，便是不信都不可能了！”孔颖达苦笑着摇头，“齐王殿下就藩前将这张纸送到老夫手上，想来便是让老夫重新归纳整理儒家典籍。老夫这几个月来宵衣旰食，用殿下最初所用的斜线将《论语》重新整理了一遍。原本以为算是不错的成就，哪怕将来死了，也能把这件事情刻在墓碑上。没想到今日一见殿下送来的家书，才知道老夫想得还是简单了。

“陛下或许有一种感觉。齐王殿下这信中虽然白话连篇，并无丝毫文采，但读来却觉得仿佛就是齐王殿下站在面前说话一般，甚至真能见字如面，连殿下说话的神情都能想象出几分来。这其中，便和这句读有莫大的关系。”

李二想了想，点了点头。确实，读李祐寄来的这封信，便宛如看到一个惫懒的少年一脸坏笑站在自己面前。李二自己有这个感觉，长孙皇后同样有这样的感觉。但李二潜意识觉得，这是长辈思念晚辈太甚出现的幻觉。但孔老夫子要是同样有见字如面的感觉，那李二觉得就得好好考虑一番了。

“殿下这信中共用了四种句读。”孔颖达抖了抖李祐那封信，道，“这如萌芽初生的句读，仅仅表示断句间隔；这圆圈便表示一句话就此完结；还有这弯钩加一点，若是老夫猜想没错，大概是表示问句，疑问反问都可用之；还有这最后一种，一条竖线再加一点，老夫左思右想，大概齐王殿下用此句读表达的是引起读信之人的注意。”

李二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等孔颖达说完了，便顺手捡起孔颖达案上的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了另外几个句读符号出来。

孔颖达呆滞地看着李二笔下冒出来的好几种见所未见的符号，有上下并列的两个点；有左右并列的如萌芽初生的两个或四个断句符号，关键是这“芽儿”的朝向还不同；还有上面一个点儿下面一个芽儿的；还有六个点儿并列的；还有四条折线左右括起来的；还有如两轮弯月括起来的；还有一条简单的直线的；还有最简单的只有一个点的……

“孔卿可知这些句读都是什么意思？”李二脸上带着笑意问道。

“这……”孔颖达嘴都哆嗦了，过了好久才道，“这些都是句读符号？难道是皇室秘传？”

“不是什么皇室秘传。”李二摇了摇头，背着手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这些都是祐儿自己创造出来的。也怪朕不知道这些符号的重要性，否则早就将祐儿当年的两份奏疏拿给孔卿看了。”

“陛下是说，齐王早就创造出了一整套的句读符号？”孔颖达整个人都不好了，颤颤巍巍地问道，“陛下早就知道这些句读？”

“不仅朕知道，无忌也见过，房卿也见过。”李二笑着道，“就连太子，其实也是见过的。”

孔颖达差点儿一口血喷出来。

李二刚和长孙皇后说了几句体己话儿，便看到刚才急匆匆跑出去的小儿子灰头土脸满身泥土泫然欲泣地回来了。

内侍吞吞吐吐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帝后二人反而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说起来确实是小李治莽撞了一些，不过既然已经认过错了，听内侍的说法，孔老先生是自己走的，看起来也不像是受了多大伤的样子。况且李治认错的态度已经很端正了，为何孔老先生竟突然玩儿了这么一手？况且，哪怕是惩罚李治失礼，背书写字，甚至打板子都行，抢人家兄长的家书干什么？

“稚奴别哭了！”李二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便拿出皇帝老子的威风来，道，“走，跟父皇去找孔颖达问问，这老倌儿到底怎么想的！好好的抢你五哥的书信做什么！”

李二拉着李治一马当先进了崇文馆，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孔颖达的公房，结果正好看到孔老夫子手中拿着一张纸片念念有词，捋须微笑的样子。

“孔卿可是学有所得？”李二冷哼一声，开口问道。

孔颖达这才发现皇帝居然进了自己的公房，赶紧起身迎接。

怎奈李治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抽抽噎噎竟一时半会儿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帝后二人便将目光看向了一旁战战兢兢的内侍。

“父皇，孔颖达夫子把五哥的信抢走了！阴妃娘娘还没看过呢！”

“怎么了这是？”李二一看李治委屈巴巴的样子，赶紧从御座后面站起身来，走到李治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见只是满身泥土，却并不见血渍，李治行动间也不见生硬，方才长出了一口气。

“可是跑得太快摔跤了？”长孙皇后笑着摸了摸李治的脑袋，“就是个皮猴子，风风火火的，谁也管不住！”

“祐唐 (.)”！

“稚奴可是摔疼了？”李二闻言问道。

作为马上皇帝，李二对于自己的儿女的期盼自然是能如同自己一般文武双全。几个儿子从小便不是娇生惯养的性子，摔一跤算是小事儿，只要没有大伤，李二最多也就关心几句而已。若是放在其他帝王身上，宠爱的小儿子摔一跤，恐怕跟着的内侍早就人头落地了。

年幼读书的时候，李承乾也曾经因为顽劣被夫子打过板子，不过不管是父皇还是母后都是一笑了之，甚至有时候还会再教训自己一顿。现在看看自家这小弟，这待遇怎么差别这么大呢？

李承乾没来由一阵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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