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摇了摇头，道:“倘若朕如高祖皇帝一般，就不该放执儿折返。”

丁掌印登时一身冷汗，不敢接话了。

皇帝自顾自的说道:“朕已年老，执儿年富力强，日后新帝登基，长乐必为新帝的心头大患。”

丁掌印连声道:“这是奴才的肺腑之言。”

皇帝一愣，看了看他，笑骂道:“你这老东西，越来越会说话了！”

丁掌印跟着呵呵笑，皇帝心情好了许多，嘟哝了一句“走一步看一步”，就回了寝殿，写了一会折子，又让丁掌印取了书架上的小册子，写了两笔，让丁掌印放回去，然后问他:“你觉得朕会不会太狠心了？”

皇帝站起身，往殿外走，丁掌印忙跟着，殿外的庭院里一片静谧，月色溶溶，早春时节，还有几分寒意。

丁掌印忙道:“老奴去为陛下拿披风。”

皇帝坐在寝殿看奏折，那奏折是沿路的驿丞发来的，禀告诸葛执一行人到了何处。丁掌印知道皇帝每看一次这折子，心情都不好，也就不敢出声，垂手站在一旁。

过了一会，皇帝自言自语道:“算算日子，他们也走了一小半路了。”

丁掌印正色道:“陛下是为了江山社稷。”

皇帝笑了，那笑容已无半分的和煦:“正是。”

他写完了那册子，便往内殿去了，丁掌印知道皇帝要安寝，悄悄的将殿内的其他人带了出来，只留下值夜的宫女太监，他走出寝殿之时，看见夜色越发的静谧深沉。

他叹了一口气，回去歇着了。

夜色渐深，三更的时刻，皇帝如以往一般醒了，他这阵子睡眠不好，常起夜，这一夜，也是如此。

他坐了起来，把纱帐掀开。

墙角点着长明灯，光影朦胧，一个宫女低着头，捧了一盏莲心茶过来，这是惯例了。

皇帝接了茶，喝了一口，觉得今夜的茶极苦，不由得皱眉，看向那宫女，那宫女也抬头看他，就是那一眼，他愣住了，脸上浮现出梦游一般的神色，很快又清醒了过来，他想开口，可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他觉得很困，眼前的所有场景都渐渐的褪去了色彩，而一生的画面却如浮光掠影，在脑海里流淌而过。

光影结束之时，他的一生，也随之戛然而止。

他手中脱了力，茶盏落下，一只手稳稳的接住了茶盏，没有洒落一滴水。

那只手是从那宫女身后探出来的，它的主人是一个清瘦的男子，正是芈秋，他低声道:“该走了。”

那宫女模样的人点了点头，俯身将皇帝放倒在床上，然后盖好被子，放下纱帐，从容往外走，殿内值夜的人睡的死死的，丝毫没有察觉。

路过书桌时，她顿了一下，走到书桌前，拿起折子看了一眼，她的脸色登时变得铁青。

芈秋此时也看见了，露出诧异的神色。

那人把折子放进袖子里，与芈秋一起，离开了寝殿。

生与死，爱与恨，皆归于沉默与终结。

第二日 休沐日

清晨，丁掌印如以往那般进了寝殿，殿内的众人早已穿戴妥当，丁掌印问值夜的人:“昨儿陛下睡的可安稳？”

那值夜的昨日一觉睡到天亮，并未听见起夜的动静，心里也纳罕，嘴里不敢说，只道:“一切如常。”

丁掌印颔首，走到床边，纱帐遮掩，毫无声响。

丁掌印心里也奇了怪了，皇帝勤政，纵然是休沐日，也少有晚睡不起的时候，如今怎的还没起？他想起昨夜的对话，以为皇帝伤神，于是恭恭敬敬的道:“陛下，该起了”

里头毫无回应。

丁掌印又唤了一遍，还是如此。

他愣了一下，把床帐拉开，皇帝一脸安详的躺着，双目依旧闭着，丁掌印松了一口气，笑道:“陛下该起了，折子已是送来了。”

依旧没有回应。

丁掌印看了一会，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他颤抖着伸出手，触碰了皇帝的手。

冰凉而僵硬。

丁掌印瞪大了眼睛，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众人大惊失色，丁掌印的声音却是声嘶力竭:“太医！宣太医！”

众人都惊慌失措了起来。

丁掌印强撑着命众人闭嘴，不得到处走动，然后遣了徒弟去凤仪宫。

一刻钟之后，妫皇后入履祚宫，她的发髻只束了一半，钗环凌乱的簪着，甚至连外裳都没有披，分明是一副匆忙赶过来的模样，此时寝殿里凄风冷雨，众人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滕院判跪在最前头。

妫皇后颤声问:“陛下如何？”

滕院判哭嚎道:“陛下，宾天了！”

诸葛执笑道:“婉儿心里觉得不自在，仿佛被隐瞒了什么一般么？”

丁掌印立刻道:“陛下有高祖皇帝的风采。”

皇帝哂笑一声，道:“狗东西，嘴里没个真话。”

丁掌印想起过往，一阵默然。

皇帝慢慢的道:“朕还曾想过处置他心爱的女子......朕既不是一个好皇帝，也不是一个好父亲。”

丁掌印听了这话，心里也难受，半晌，才道:“老奴没读过书，跟在陛下身旁耳濡目染，倒是有一句话记在心里，古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陛下千秋万岁之后，新帝必会励精图治，陛下放心。”

皇帝道:“不必了，朕不冷。”他抬头看了看月色，突然问丁掌印:“你说朕像前朝哪位皇帝？”

丁掌印不接话。

风婉儿轻轻点了点头，很快又道:“不过人都有不欲对旁人说的事儿，也没什么。”

诸葛执道:“正是，桃花妃自然有她的事，倘若她想让你知道，不问也会说，倘若她不愿让你知道，问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外祖家的事大概有隐情，婉儿心里有数便可，不需多思多虑。”

风婉儿靠在诸葛执怀里，许久，才道:“阿姐这阵子行事越发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心里总觉得........”

风婉儿点了点头，两人睡下了。

皇城 履祚宫

丁掌印小声道:“既如此，陛下为何.......”

皇帝苦笑一声，叹道:“为了朕的皇位，母亲死了，姐妹们和亲远嫁，连梓童也死了，她就留下这么一个儿子，朕已是辜负了他一次，难道还要辜负第二次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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