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地头蛇，他抱着试探的心思同夏家一同前往城主府的宴会，结果不说差，但也不能说好。

怎么像一个无心家主之位的人投诚？

——所幸，时机来的很快。

彼时，徐家和夏家还是鲁南城的地头蛇，花自芳也是刚刚上任鲁南城的城主。

徐氏家主一下子扯疼了胡子，嘶哑咧嘴的看看夏氏的家主，对方笑眯眯的跟他卖弄起来他家的女儿来。

“你家大女儿那个身子骨，舟车劳顿受得住？”

花自芳是个年轻人，他刚到花氏的时候，徐氏的家主还不是她，那时候是他的父亲做出了这个决定，没过多久父亲就入土了。

父亲死前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忠孝难两全，世间没有万全的办法，起码很多人都做不到，所以选一个走下去，就不要停下来了。

花氏的云州，阶级早早就固化了，徐家和夏家想要走出去，就必须让顶头的花氏有一位开明的家主，愿意打破成规的家主。

花自芳是他们的选择，所以这是一场豪赌，胜了赢家通吃，败了一无所有。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本来是在指向自家的生意是走南闯北不停歇的，后来又想了想，他还没儿子呢！

可是，就连他都没想到，单单的无心之言，没过多久夏家的姑娘就去了。

据说是跌落在了水中，没人看见就一命呜呼了。

蹊跷，蹊跷极了。

“徐爷爷，你也是这样想的对吧？”翠衫女子像个百灵鸟，那双灵动的眼眸里面是片片星芒，这样语气带着笃定的说道。

他又扯痛了胡须，咬牙道:“我还没有那么老。”

那个女子是叫做绛，从月氏那边来，具体来历也没人清楚，但是敏锐和仔细确实不容小看的。

“这种事情本来就不用想，一听就知道了，可惜大家偏偏都非要找找找。”绛弯了弯眼眸，那双总是带着灵动和笑意的眼神有着看破世事的本能。

“那你倒是说啊！”

“徐爷爷你想听吗？”绛转了转发梢，语气嫌弃道:“不管是大人还是老人，总是这样口是心非的。”

徐氏的家主想着，不知道花城主是怎么受得了这个丫头的，跟对方在一起还会有隐私和秘密可言吗？那种生活想想都有些可怕。

绛甩掉手中的发梢，语气不太好道:“嗯哼，总之就是我和傻小子要走了，鲁南城要来一场风暴了。”

“什么样的风暴？”

“是雷阵雨。”

雷阵雨啊，突如其来又狂风骤雨，还伴随着让人胆战心惊的雷声，来的快下的猛停得也快，还不止一场。

徐氏家主搀扶着妻子去看庭院前的梧桐树，问她道:“你说，花氏的气数断了吗？”

向来温婉的妻子面上已经有了皱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纹路都是这些年风雨的见证，她摇了摇头，将手放在夫君的手背上，给与支持。

不管前路是狂风还是骤雨，你我一同前行。

“花氏打压我们太过了，于是我们想着支持花自芳成为家主，给花氏换一个气象，可是也没有人真的想要花氏倒了。”

花氏倒了，那个高个子有能力上去呢？那多半不是他们想象中的缓慢改变，而是狂风骤雨之中，剩下的大浪淘沙了。

到时候，只有足够小的小鱼小虾，才能在大网之中逃出生天。

“做好准备，做好准备。”

这句话带着疲惫和叹气，风雨还未至，天色先阴沉了下来。

夏家只剩下了那位最小的姑娘，白色几乎是夏家这些日子来唯一的色彩了。

在雷雨天气，徐氏接到了那个消息，推开窗户的时候外面天色阴沉，明明没有打雷却仿佛阵雨到来。

院子中的梧桐树被狂风吹的摇摆起来，独木难支于是需要一片树林，而徐府不可能在院子里面养成片的树林，鲁南城也没有办法容纳两个地头蛇。

这场暴雨，看起来是两个地头蛇都养不下去了。

“父亲。”

雷雨之中，儿子撑着油纸伞过来，手中捧着盒子气喘吁吁，说道:“这是绛姐姐忽然送来的。”

打开木盒子，是鲜艳的山茶花。

徐氏的业务走南闯北，于是很自然的想起来那里有一片山茶花种满的村庄，那个村庄本身就是盛产山茶花的。

雷光伴随着闪电，在烛火之中，映照的唯一的儿子面色青紫。

他将手放在了儿子的头上，语气平静道:“阿旭，从今天开始，你叫做明旭。”

忽然被叫成明旭的孩子有些不知所措，捧着怀里的盒子不明所以。

他的儿子，还是个孩子啊。

还是个……孩子。

父亲，你当初让我选一个走下去，是否就已经知道，其实根本没得选呢？不止是花自芳那小子被推着上去，就连我们不也是因为没得选，才被推着聚集在一起的吗？

原来，这就是忠孝难两全啊。

“那里很排外，但你得用一切办法留在那里，你是剩下的希望了。”

徐明旭怔怔的看着父亲，怀里抱着木盒子，点了点头。

三月，万物复苏，惊蛰之际。

徐明旭留在了那个种满山茶花的小村庄里面，不知道多久的不吃喝同被“遗弃”的伪装，他成功了。

因为在昏迷前，他被救了下来。

哈哈哈。

对不起。

眼泪掉了下来，于是徐明旭又哭又闹，接着难过和愧疚伪装成了被放弃后的自我欺骗，乖戾和暴躁的样子让人看了都忍不住同情。

他竟然可以做的这么好啊。

也是，他毕竟是按照徐家唯一的继承人培养出来的。

既然能察言观色，那自然曾经观察到的都能无师自通的伪装起来。

那个人说话了。

“喂，傻子，小爷我前些天就看见你，两三天都没有人理你，你就是没有人要了。”

彼时，穿着粗布麻衫的青年男子这样叉着腰，嘴里面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这样对着孩童说道，一脸凶狠道:“我可不养闲人，没用就打断你的腿，知道吗？”

很自然的，徐明旭顺着这句话被吓到的样子，开始了小声啜泣。

啊，真是可怜呢。

即使再说自己，也是说在泪眼朦胧中看见的那个嘴硬心软的青年。

跟这样只有壳子装成“我很凶”的存在说话，其实废不了多大的功夫，很快徐明旭就成功借助这个叫做林酒的青年混入了这个村子。

徐明旭想着，父亲告诉他的任务，目标很好找，非常好找。

在这个愚昧的村庄之中，有着传说中的神婆，可以为那些快要死掉的人换一颗心。

——不，准确来说，是将寿命尽头的人转移到健康的人身上。

活下来的那个，是本该死亡的人。

仅仅用了三天的无意路过，徐明旭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不管是死去的富商忽然间将所有财产转交给贫穷的青年，还是穷苦之人一言一行都不在瑟缩而是大方得体的样子，都是那么的显而易见。

对了，这个村子的说法是什么来着？神婆听从山神的吩咐，将愿意皈依神的信徒接引侍候山神大人？怕是侍候山神大人的人，都是那些年轻的真正信徒吧。

荒唐可笑。

林酒找了一圈才看见小鬼又晃悠到了山神庙这边来，一脸嫌弃的拉着徐明旭离得远远的，告诫道:“我跟你讲，这块地方邪门，少点来。”

徐明旭看着林酒，两人之间一直打打闹闹的，这种时候他只要用带着一点不服气和怀疑的眼神，林酒就会将他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果然。

“本来就是，你别不信，那些享受了荣华富贵没几年的人，好好一个大小伙子，两三年就回来这边，去侍奉山神了，要我说没有这个富贵命就别想有的没的。”

疑似只有两三年的保质期吗？

徐明旭皱起眉头来，他自然是相信林酒没有说谎的，这他能看得出来，但是很多时候问题就是坏在那些没有说谎的人身上。

因为那些“没有说谎的人”本身了解的也不够全面，一知半解永远比起毫不知晓带来的危害更大。

所以，他需要混进去吗？

……可以将最近的消息递交给父亲，目前没有方法探究那个换心之术的更加详细的情况的话，就需要外力突破了。

说到底，本来就是时间紧迫。

徐明旭眼神暗了暗，一如既往的和林酒打打闹闹的离开，仿佛只是单纯的对于山神庙感兴趣，现在被林酒打消了一般。

这个村庄到处都是山茶花，树也很少。

白色的信鸽飞落在山茶花之中，徐明旭手捧着灰色羽毛的信鸽，看完信件之后快速的将信件片片撕碎，手中的五谷混杂着碎纸，分开来喂到了周围的鸟儿肚子中。

外力很快就要到了。

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等到花氏发现这个村子的话……的话……

徐明旭眼神沉了沉，逗弄的轻点着周围的鸟雀，羽毛带来的柔软让徐明旭暂时放下了心中的沉重，那怕他已经心知肚明未来**不离十的场景。

父亲做事情比起他老练很多。

徐明旭想着，借助着外力，用最快的时间他们得到了所谓的“换心之术”。

身后的村庄叫什么名字徐明旭都没有认真的去记住，只是知道这里面种满了山茶花。

“少爷，该走了。”

作为外力的推动助力的下人这样说道。

徐明旭顿了顿，吩咐道:“不用动手，让花氏查到这里即可。”

什么都得不到的花氏，会主动成为刽子手的。

这究竟算得上是残忍还是仁慈呢？不过是延后了一场灾难罢了，该来的总要来的。

也不知道他和这个村庄，那个人会活的久一点？

徐明旭这样自嘲的想着，回到家中之后，徐家之中有了三名深居简出，身体骨子差不能出门的三位公子。

“走丢一段时间的是老二徐旭。”

父亲这样跟着徐明旭说道。

徐旭啊……这算是他存在过的证明吗？

“父亲，绛姐姐完善这个方法要多久？”徐明旭这样问道，按理来说他应该自我称呼换回徐旭的，不过将死之人心里怎么想的也没有人可以诉说了。

不需要怀疑，只要绛姐姐想的话，任何事情都逃脱不过绛姐姐的推断和观察，包括顺着这份“换心之术”的思路改进。

“并不需要多么完善。”父亲这样说道:“我们的时间很赶。”

可以说是，争分夺秒，在所不惜。

在那之后，徐明旭失去了自我的意识，他能感觉到自身正在缓缓消散，于是想起父亲告诉他的那句话。

忠孝难两全，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既然做不到全，便专守一。

……父亲，我好像，要失败了。

徐明旭撕裂成两个人，徐明一份，徐旭一份，多出来那个人连带着心脏都在沉睡。

他有什么东西放不下的吗？

他有东西放不下吗？

陷入昏沉之中的时刻，徐明旭想着，他可能真的有放不下的东西。

那片花海之中，正逢三月时节，有的地方山茶花已经凋谢，可那里开得正好。

在他离开之前，已经到了四月，他见证了山茶花瓣一片片零落在地上，最终凋谢。

不知何时会醒来，也或许就此消散。

黑暗之中仿佛是在睡眠，又仿佛在荒无人烟的山林之中，于是不知日月流转，不知斗转星移。

“徐明旭！”

再次睁开眼眸的那一刻，是火舌的跳动，是锋利的刀锋，以及心脏处传递来的刺痛。

原来如此，再次醒来唤醒他的是林酒，而一直放不下的是那个借刀杀人之后耿耿于怀的小村庄啊。

心脏受到了刺激，而他也应该让一切终止。

那么，他选择消亡，让那个逐渐醒来之人占据身躯吧……

徐旭选择了尽孝，死亡。

徐明旭也该随着徐旭的死亡，一起消散了。

他是不是忘记了说些什么？

我不会道歉的，我已经道过歉了，我一直在道歉，可是道歉在多次，也改变不了我的决定，于是我不在道歉了。

——谢谢你，林酒。

忠孝两难全，父亲选择尽忠，他选择尽孝，如此而已。

就像仆从称呼他为家主，外人尊敬他为徐氏家主，妻子称呼他为夫君，孩子称呼他为父亲一样。

与其接受投诚，花氏更加擅场掠夺和欺压弱者。

云州的各家，早就有了反抗的心思。

其他的，聚集起来的势力们，会推着他上去。

鲁南城中，花自芳逐渐成长起来，夏家也开始动起了别的念头，即使失败了，夏家也没有多介意。

“小儿女有着小儿女的福气，我们这些人也是老咯，就不要打扰他们咯。”

就这样，他成为了徐氏的家主，选择忠于花自芳，这条路走上去就回不了头，谁都不能指望花自芳失败之后胜利者会接受败者手下的投诚，谁让这里是花氏。

听起来挺残酷的，但这里是花氏，这里是云州，表面的繁华之下是一片荒芜，就像是一座只建造在空中的楼阁。

那么，作为徐氏家主就没有意义了吗？

其实也不定然。

名字只是标志而已，所以名字代表的两个字是没有意义的。

起码现在的徐氏家主知道，他们鲁南城的两大家族，唯一能够选择的就是上目前这位城主的战车。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武林盟离得远，远水难救近火。

一个心中有着良善的人，会因为看清花氏主宗内在而离开的人，本身就已经对花氏抱着失望。

花自芳只有发自内心的想要改变什么，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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