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海贤弟。”曾鹤年说道：“这师爷行若追本溯源，大体起商周，兴于两宋。这些进入官府谋职的师爷多称为幕僚、幕宾，分为钱谷、刑名、奏章等几类，这些人不仅自幼饱读诗书，及冠之后更是要去攻读幕科，经名师指点，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再加上同乡照顾，才能在官场游刃有余，夸大一些说，如果赴任的地方官不找个绍兴六县出身的师爷，这官场行走起来可以说举步维艰。”

“而这商行买卖里的师爷又是另外一种，学成之后一般称为参谋，他们攻读的叫做商科，幕科学的是如何行走官场，商科学的就是如何帮助东主发展商社，因这商科攻读起来涉及的技艺和学问庞杂深奥，短则两三年长则六七年，才算结业，而能得其精髓者寥寥数人而已。举凡参谋学成之后，专门为商家做事，如山西乔家、云南阳家、苏州马家、杭州胡家这些累世经商的大世家，家中都有不止一位商科出身的师爷运筹帷幄指点江山。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佛海啊，老夫区区一介腐儒，只会攻读诗书，这商行里的参谋是万万做不来的。”

杨同心点点头沉思起来，看来这师爷还真的必须要慎重才是。

“那松龄兄能否指点一二。”

“茂财，来点酒，我要和松龄兄把酒夜谈。”

张茂财跑出去，抱过酒坛子，用木勺舀满酒杯，又把熏肉切好端过来，都摆放好。杨同心一点手：“你也来吃点。”张茂财看看香气扑鼻的酱牛肉，强忍口水，坚决的摇摇头，把筷子放好，就坐到一旁。

“佛海请讲。”

“目下，我的商号少一位师爷，不知道松龄兄可有兴趣？”

陈老汉递过烟袋，曾鹤年接过来直接就抽，丝毫没有架子。到了掌灯时分，曾鹤年告辞，杨同心和张茂财因为要借宿到他家跟着要离开。来到院门外，陈老汉郑重其事的拍拍杨同心的肩头，语重心长的说道：“老杨啊，这小本买卖不容易，城里又是青帮又是地痞的，你这还没开张呢，店铺租到了么？咱省着点过日子啊，再有你回来不要又是酒又是肉的，再这样你就别来了。”张茂财在一旁暗笑：你要知道东家在城里都干了啥，那不得急眼？

回到曾鹤年家中，张茂财点上油灯，杨同心和曾鹤年对桌而坐。通过观察，杨同心确定曾鹤年不光是一位饱学之士，而且阅历丰富，对自己完成观察任务非常有帮助。杨同心现在急需掌握这个时空的背景和历史，于是杨同心尝试着向曾鹤年抛出橄榄枝。

“账房在晋商之中挑选，我记下来。还有一类是什么，还请松龄兄赐教。”

“还有一类，就是管家，也就是总管。当年汉高祖成就天下大业，文终侯功不可没，定律法、集典章、稳粮道、荐韩信，助刘邦成就功业，后世莫不称颂。佛海啊，这好的总管和师爷，犹如张良萧何一样，可助你事半功倍。”

张茂财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还扯到了萧何张良？这老头是不是喝多了？

杨同心起身行礼：“佛海多谢先生教诲，感激不尽。”

曾鹤年起身回礼，扶着杨同心坐下：“老夫这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我自言之，你且听之，权作谈资，真要实行起来千头万绪，这还要看你自己的眼力和打算，老夫却无能为力。况且过些时日，我要出门远行。”

“松龄兄欲往何处？”

“我有一位同窗好友，近日来了一封书信，信中说他在登封县嵩阳书院替我谋了一份差事，专事讲解心学，我已经回信应允了。”

“届时我一定前来相送，却不知道定在哪天？”

“不用不用。”曾鹤年微微摇头，举杯饮酒：“你宝号初兴，诸般事务都要你做主，我这一远去权作游玩，不劳贤弟挂心。”

两人推杯换盏喝到亥时。曾鹤年毕竟知天命年岁，比不得杨同心风华正茂，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床上倒头就睡。杨同心替他盖好被子，帮张茂财收拾了桌子。随后，杨同心挑灯夜读，张茂财陪到半夜实在熬不住趴在桌子上酣酣入睡，杨同心嫌张茂财打鼾打扰自己看书，用脚踢踢张茂财，让他去炕上睡，张茂财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答应了，和衣躺倒炕上睡了过去。杨同心一夜未眠，待到天亮之时，已经把曾鹤年书房里的所有藏书一一看完，所得颇丰。

卯时三刻，杨同心和张茂财就收拾好准备回城，走之前到陈老汉家道别。

昨日，陈张氏把吃剩下的骨头仔细收集放好，今早用这些骨头炖了一锅汤，她早就发现杨同心其实很干净，每次饭后都要漱口，用手帕清面，怕杨同心嫌弃，没有给杨同心盛。去灶台拿过特意给他留下的羊肉，回来却发现杨同心捧着大碗喝得正香，她哎呦一声，过去试图拦住杨同心再喝，杨同心却已经喝完了，他笑道：“这次进城是看房，过些时候，你们就都搬到我那里住下。”

“可不行，可不行。”陈老汉一家马上集体摇头否决。陈小二虽贪嘴，却还是分得清事理：“老杨，我们虽然帮了你，但是你早就报答完了！你拿出自己的本钱，替我们家还账，五十两银子，我们全家就是种五年地，也赚不到五十两。你这每次回来又是酒又是肉的，这次还买了三匹布；进城住你家？那就是我们不懂事了，可不行！”

“我们要去了，那满村的人不咱家戳脊梁骨？”陈张氏坚决否定，儿媳妇二丫点点头表示支持婆婆的立场。

“是啊，老杨，你替我们想想。这满村的人都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可说归说，这有人眼馋就会人说闲话，我们要是跟你进了城，吃你的用你的，那成啥了？可不行可不行。”陈老汉摇头叹息：“你替我们家还了印子钱，这就是救了我们全家。

“那过些时候再说。今天我必须赶回城里，要去牙行看房子。”

“好好，买房子好。”陈老汉拍着杨同心的肩头：“买了房子，赶紧说个媳妇，好好开店做买卖过日子，比啥都强，你不用操心我们。”

“下次回来多住几天啊。”陈张氏觉得没有招待好杨同心，分外过意不去。

一路送到村口，目送杨同心背影消失了，陈老汉一家才往回走，正走着，看到气喘吁吁的曾鹤年跑来，老远就连声问：“佛海呢？”

“佛海？”陈老汉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杨同心，扬手一指：“走了有一会儿啊，他回城里去办事了，咋地了？”

“他留了一封书信，还有二十两银子。这小子你说他……”

陈老汉一家笑起来，陈老汉凑前问道：“信上写得啥，能念念不？”

“松龄兄长道荐：余身染旧疾，得陈氏一家援手，得以保命，厚恩尚未报。昨日家宴，与兄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得兄指点受益匪浅。闻兄不日远游，弟商贾出身，出资聊表心意，以谢兄高量雅致不吝教诲之德。来日方长，盼兄登坛讲学诸事顺意，山高水远，望兄保重身体平安无事。佛海敬禀。”

曾鹤年念完，陈老汉也就听个大概意思，连连点头，陈小二就听懂了几个词儿，他看看曾鹤年手里的两锭银子，咽咽口水，暗道：老杨，这是又卖啥宝贝了？一下子给曾先生二十两，我地个乖乖，弄啥嘞？

“他在城里住哪里？我找他去。”曾鹤年非常坚决的收好信件和银两，陈老汉笑道：“他刚在县城里买了房，住哪里我们也不知道。曾老哥啊，我劝你甭费事儿了，这长垣县大了，你哪儿去找他？这老杨是个好人，他觉得你对他有恩，那一定是知恩图报。”

曾鹤年沉思了一会儿，心里有了计较，和陈老汉一家行礼离开，回到家里左思右想觉得不妥，提笔写就一封书信，托人专门送到县城里，这才算心中稍安。

杨同心带着张茂财赶回城里，他对张茂财昨天的表现很满意，很有眼力见，自己在城里买房请客买人，这些事张茂财一个字都没说。两人按时来到牙行，甲二房的书办早就在等候，看到杨同心来访，马上好茶好水伺候，同时派出去人去安排。

忽然门外一阵吵嚷，何长庚带着六个青帮地痞闯了进来，他大踏步的进来，一下坐到杨同心对面，笑道：“胡广利那宅院，原来是你买去了？”

“是。大当家有何指教？”

“你可知这房子其实是我的？”

“哦？那大当家的有何指教？”

何长庚嘿嘿一笑，说道：“杨老板财大气粗，听说请县衙当差的吃饭，花了二十多两，好大排场。那今儿我这个房钱，恐怕也是当场付清吧。”

杨同心起身，盯着何长庚，笑道：“这房子，我不买了。”

杨同心化解了里正陈政吉寻衅，继续陪着曾鹤年喝酒。

“哎——此话怎讲？”

曾鹤年止住笑，喝了一口茶，说道：“若论讲经教学诗词歌赋，老夫尚可勉力为之，这行商坐贾的师爷，和做学问那可是两回事。”

“一类是账房先生，这不是一般写写算算的账房先生。佛海你想，假以时日你的店铺有了分号，店里的每日流水如何打理？银钱调配如何？薪资成本往来议礼银钱用度等等如何应对？生意做到一县，一般账房自然无碍，等你将来大展宏图，生意做到一府甚至到了一省，那些寻常的账房恐怕就力有不逮。老夫建议你在晋商里选择一名品行端正的好账房，作为你的账房主理。”

“晋商天下闻名，自然首选。”

“晋商、徽商、浙商这些商人里出类拔萃者都不在少数。但在这天下商人之中，若论吃苦耐劳诚实守信者，首推山西商人。当然，这是老夫的看法，未见得有多高明，佛海你姑且听之。”曾鹤年捻须喝了口茶。

“我？”曾鹤年指了一下自己，放声大笑，说道：“佛海啊，不是我摆架子，隔行如隔山啊。老夫可没有那个能耐做你的师爷。”

“松龄兄，我有一事相求。”

天色将晚，一桌饭菜也吃七七八八，饭后，陈张氏特意把杨同心带回来的茶叶用几个干净的新碗冲好，垫着手巾端了过来。曾鹤年为人随和，向来不以自己秀才出身而瞧不起寻常百姓，看到陈张氏递上茶碗，微微欠身以示谢意，端起来尝了一口，品了一下：“很久没有喝到西湖龙井了，佛海你破费了啊。”

陈老汉当然是喝不出来龙井和毛尖的区别了，他倒是听说过这茶很贵，满含歉意的看着杨同心：“老杨啊，你不用每次都买礼物回来，这么金贵的茶叶，送给曾先生可以，送给我，那不是糟蹋东西吗？”

“杨同心的商业帝国 (.)”！

陈小二捧着茶碗，一听很贵，喝得都小心翼翼起来一口一口吸溜不敢大口吞咽，张茂财倒不至于说像陈小二那样如此没见过世面，不过他也确实没喝过龙井茶，好奇的拿起碗品了品，心下得意：老子可是喝过龙井茶的人了。

杨同心就和曾鹤年两人聊起茶叶来，从天下十大名茶说起，慢慢聊到河南信阳毛尖来，一等毛尖那是贡品，寻常只能喝到三四等的毛尖，即便这样价格也是不菲。

“再有，你若是将来生意兴隆，你还需要招募两类人才，才会更进一步。”

“愿闻指教。”杨同心恭恭敬敬的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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