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汉起身打扑打扑裤子上的土，一抬手：“走着！”

等回到家里，只见长长一溜十几辆骡车拖着粮食停在金马井村口。张茂财趾高气昂站在头车上，双手扶着一杆白底黑字的大旗，旗上绣着三个隶书大字：天人和。骡车前有个穿仆人衣着的后生正拿着一本账册清点数量，骡车前后站着十多个穿黑衣黑裤的汉子，手里都拎着哨棒，金马井的乡民围着议论纷纷，却不敢靠前。

“老陈叔！”张茂财看到陈老汉，跳下粮车，拉着杨延寿过来，说道：“还是这么硬朗，咋样日子过得还中？”

“老杨来了没有？”陈老汉赶紧追问道，二丫摇摇头，说道：“来的是那个张茂财张大哥，还带了一个小孩儿，是个哑巴，爹您赶紧去看看吧。”

“这红口白牙的，我们也不能白要啊。”陈老汉感觉脸上发烧，不安的搓着手。张茂财嘿嘿笑道：“我们东家就知道你会这样，他说了有事求你帮忙。”

“啥事你快说，只要我能出力，一定帮忙！”

“二丫啥都好，就她小时候逃荒吓丢了魂，如今咋办，爹，你倒是拿个主意啊。”

“看来还真得要和老杨去借粮了，可我怎么张这个嘴啊。”

“嗨——”陈老汉叹口气，问道：“家里还有多少存粮？”

“小米还有三十多斤，棒子面还有十斤，对付对付能吃到半个月，可往后咋办？”陈小二嘟囔着说完，又补了一句：“二丫现在又开始魔怔了，要不我去请老章叔来看看？”

“其实也不是啥大事儿，东家说了，这旱情要是再这么下去的话，等家家都揭不开锅的时候，他就要开仓赈灾了，所以是想着让您老帮着在金马井设个粥厂，到时候你配合里正，把粥厂给管好了，就是这个事儿。”

“啥玩意？！老杨要开粥厂！我滴个乖乖！”陈老汉大吃一惊，身旁的儿媳妇二丫听到杨同心要开粥厂，眼圈马上红了，双手合十暗暗向天祷告：老天爷你可要保佑杨老板多福多寿啊！

一顿狗肉汤不足以止住饥饿，人终归是要吃饭的。赵家声这几天饿得两眼发蓝，小腿全是浮肿。为了混口饭吃，一大早他就跟着老乡都蹲在城门口外，等着看有没有雇零工的雇主，好找个差事挣点粮食回来。

可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赵家声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这人也太多了吧？

正在闹哄哄的当口，只见从城门里出来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刚到城门根儿就被围住了，灾民们七嘴八舌纷纷表示自己什么活儿都能干。穿长衫的中年人不耐烦的喝道：“老子这可是新衣服，弄脏了你们赔得起么？滚开！”听他这么一吼，灾民这才松开手，悻悻走远。

“这位老板怎么称呼？”马上有人恭敬的询问起来。

“老子姓于，叫我于把头就行，我是城里管粪道的，最近城里灾民太多，到处便溺，弄得埋埋汰汰的。上头发话了要十个干活利索能吃苦的人，去清理粪道，谁愿意去？”

“那工钱咋算？”

“工钱？现在满城都是灾民还要工钱？管一顿饭，每人三个窝头，谁愿意去？”于把头话音刚落，众多灾民纷纷跳脚吼道：“我！我！我！”于把头挨个捏捏灾民的手臂，感觉不粗壮就摇摇头，摸到赵家声的时候，看看赵家声，点点头：“这个还行，过去吧。”赵家声兴高采烈的站到一旁，一顿饭能挣三个窝头，这可是好差事！很快于把头就挑了十个人，没选上的灾民唉声叹气，赵家声和其余九个人一起跟着于把头往城里走。

到了一处院子，于把头领着他们进来，一指角落里：“每人一个木桶一个木勺，沿着粪道过去掏干净，咱们可说好了，掏不干净可别想吃饭！”赵家声拎着飞舞苍蝇的粪桶，握着木勺，用一条破烂的抹布遮住口鼻，跟着于把头出了院子，走了片刻，于把头掩住鼻子，说道：“喏，就这个粪道，你们沿着这里一直往前清干净了算，可不许偷懒，一会儿我来查看，若是干的不好，窝头都没有！”十个人看看满是粪便的粪坑，只得硬着头皮下去，用木勺开始清理阻塞的粪道。赵家声被扑面而来的恶臭熏得直接一个跟头退后几步，可一想到能挣到三个窝头，心里又燃起希望：三个窝头呢，给娘一个，爹一个，给家慧一个，我喝点水也就对付过去了。

汗水顺着赵家声的脖子流下，很快打湿了棉袄，湿漉漉的穿在身上难受，赵家声干脆直接脱了棉袄，穿着小褂弯腰在粪坑里清理，一勺一勺的把阻塞粪便清理出来，舀到木桶里，装满之后，拎到附近的粪坑里倒干净之后，再回来。阵阵恶臭隔着抹布刺进赵家声的鼻子里，引得他一阵阵干呕，实在受不了了，憋着气走到一旁，大口大口呼吸，于把头远远的坐在一旁，盯着直看，赵家声不敢懈怠，赶紧围好脸上的抹布，又回去粪坑接着干活。

十个人累得汗流浃背忙活了一上午，终于把粪道都清理干净了。于把头捂住鼻子过来查看，满意的点点头，说道：“跟我来。”十个人过来跟着于把头到了院子里，把木勺和粪桶放好，过来围在于把头身边。

“喏，每人三个窝头。”于把头揭开一个笼屉，十个人抢着过去喜滋滋的每人拿了三个窝头。赵家声把窝头放在怀里，虽然身上累得够呛，可心里却美滋滋的：三个窝头，又能撑过一天。

“行了，完活了你们走吧。”于把头拱拱手，众人散去，赵家声揣着窝头快步出了城，回到城外的窝棚里，拿出三个窝头交给母亲王三妹，王三妹已经饿得迷迷糊糊的，忽然看到儿子拿出三个窝头，顿时喜出望外，一下回过神来，又一闻，捏着鼻子问道：“儿子你掉粪坑里了么，怎么身上这么臭？”赵家声的妹妹家慧也捏着小鼻子，皱着眉头：“哥哥你好臭啊！”赵家声笑道：“今天运气好，城里有人雇我们去掏粪坑，这身上可不就是这个味道么。”

“快去洗洗，哎呀难闻死了。”王三妹轻轻拍拍儿子，赵家声答应一声出了窝棚，到池塘边上一看，池塘里的水已经快见底了，赵家声没法子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处还算干净的水洼，就着水好好清洗一番，这才回到窝棚里。

赵家声的父亲赵大庄之前被财主诬陷偷窃，被毒打一顿受了内伤身体一直很差，他拿着赵家声挣来的窝头，心里百感交集，看到赵家声回来，把窝头掰开交给赵家声：“你也吃点吧，掏大粪那个活儿可不好干。”

“我不饿，我在城里吃过了一个窝头，于把头给的，这三个窝头是工钱。”赵家声扭过头不敢多看窝头一眼，赵大庄嘴唇蠕动，忽然说道：“老大你扶我起来。”赵家声过去把父亲搀扶起来。

“走，咱们爷俩出去走走。”赵大庄爬出窝棚，他饿的太久，趴下就站不起来了，还是赵家声费力的把父亲扶起来。

赵大庄手里抓住窝头，带着儿子走到池塘边上，坐在地上，拍拍身边的土地：“老大，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爹，您咋的了？”赵家声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坐在父亲身边。

“老大，你今年十六了。”赵大庄目视远方，感慨的说道：“若是太平年景，你这个年纪，爹就可以托付村里的媒婆给你说亲了。”

“爹，你说这个干啥。”赵家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可如今这个荒年。”赵大庄收回视线，凝视自己的儿子，说道：“我若不是被财主打伤，咱们家原也不至于这么难。现在都靠着你忙前跑后，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赵家声隐隐感到害怕，抬头看着父亲：“爹，你扯这些干啥，我是你儿子，儿子孝顺老子天经地义，你是不是有啥话要和我说？”

“我快不行了。”赵大庄凝视手里窝头，赵家声吓了一跳，说道：“可不能！爹，你要是没了，家里就垮了。”

“老大你记住了，在危急关头，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是他娘的扯淡。我走了之后，这个家就要靠你了，你妹妹还小，你要照顾她还有你娘。只要咱们赵家有一个人活着，咱们这个家就不算完，将来清明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咱们这个家还在。”

赵家声霍然站起来，吼道：“不行，我做不到，这个家还是靠你。”

“坐下，不要乱嚷嚷。”赵大庄很平静，拍拍身边的土地：“听话坐下。”赵家声长出一口气坐下，可心里却乱的不行。

“昨天，彰德府那边已经开始有人吃活人了。”赵大庄语气平淡的说道：“若是我死了，埋我的时候，洒上点石灰，让那些狗东西不敢糟蹋我的尸首，你记住了。”

赵家声望着父亲消瘦的脸庞，忽然趴在父亲赵大庄的腿上，失声痛哭：“不会的，爹！你不会死的。”

大兴朝崇德八年四月十五日，长垣县大旱已经将近五十天，干涸的土地裂开了一道道龟裂的口子，仿佛大地的伤口。

“小二，你看哪边跑过来的是不是二丫？”

“嗯？”陈小二回头一看，还真是二丫，只见二丫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到了跟前喘了好久才缓过来，对着陈老汉说道：“爹，老杨派人给咱们家送粮来了！十好几车呢！”

“不错，每家一百斤，省着点吃，怎么也能对付到五月中旬了。”张茂财摆摆手，说道：“老陈叔你人头熟，让各家各户都过来领粮食，再有把里正叫来，咱们凡是都要讲个规矩，里正大小也算个官儿，你说是不？”

“好好好。小二，你去把里正请来，就说天人和过来送粮来了。”陈老汉赶紧让儿子去请里正，然后悄悄拉过来张茂财，低声说道：“茂财，咱们是老相识了，现在可是灾荒之年，这一百斤小米价钱要比平时翻上一倍还多，这金马井五百多家，每家送一百斤小米，这算下来怕是有上万斤了吧？”

“嗯，正好五百石，出门的时候，东家怕不够，又多加了五十石，加起来正好五万五千斤，咋样我们东家仁义吧。”

“您要是拉不下脸，我去，嘿嘿。”陈小二说完，就看到陈老汉死死盯着自己，不由得心里害怕往后缩缩身子。

“二丫那纯是吓出来的毛病，她是当年逃荒吓破了胆子，到咱们家这些年，一看家里粮食不够吃了，她就犯病，唉。”陈老汉无奈的摇头。

金马井村民陈老汉看着地里已经枯死的庄稼，脸上的皱纹缩成一团，手里的旱烟已经灭了，仍旧神经质一样的吸着烟袋嘴。

“爹。”陈老汉的儿子陈小二看着表情绝望的陈老汉，心里非常难受，过去拿过父亲的烟袋锅，磕干净烟灰，重新填上烟叶，拿过香头帮父亲点燃。“小二啊，今年这年景算完了，村里的井都要见底了，引水渠也干了，这老天爷啊真是难为我们穷人啊。”陈老汉嘴唇哆嗦着，身子微微发抖。陈小二拿起自己的烟袋锅，深深吸了一口，说道：“爹，我有个想法，可不知道是不是妥当。”

“杨同心的商业帝国 (.)”！

“你闭嘴。你小子一撅腚，老子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你想着和老杨借粮是不是，你个龟孙，脸皮可真厚。”

“我饿两天没啥，您两个孙子都是长身体的时候，这要是落下什么病根，到时候你可别怨我。”

“唉——今年算完了，从三月开始现在是一滴雨没下啊。”陈老汉过来和张茂财拱手行礼，对着杨延寿也拱手行礼，杨延寿躬身回礼。张茂财大大咧咧过来一拍陈老汉，笑道：“就知道你们有难处，这不我们东家念在乡情的份上，给你们送粮来了。”

“送粮？”陈老汉一怔，张茂财笑道：“我们东家那可是菩萨心肠，金马井每家一百斤小米，你家三百斤，咋样，我们东家仁义吧，哈哈。”陈小二听完一愣，说道：“每家一百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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