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银对贫民窟的印象是一片黑色。罗生门的颜色。所有的血腥在她触及之前都已被那片黑暗尽可能地吞噬。在芥川龙之介的庇护之下芥川银甚至一度以为他们的生活除了艰难点之外与常人并无不同。

怎么可能呢？

随着女孩一天天长大，她的眼睛里倒映出愈发清晰的真相：随处可见的斗殴跟对弱小的欺凌相辅相成；女人柔若无骨，用身体换取一份温饱；不偷不抢，明天倒在路上的人就可能变成自己。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地方，无序、混乱，弱的更弱，强的更强。

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我不要求别的什么了，我不怨恨了，为了你今天的模样，一切的苦难我都甘之如饴。

她从未害怕自己会被抛下过，直到那个晚上。她的兄长把她带到一家福利院门前，说什么如果他回不来了也好，那些大人会更乐意只带走他的妹妹。为什么啊？衣衫褴褛的女孩手脚冰凉，心里涌起无限的惶恐，为什么要推开我，哥哥？我不要裙子了，我也不要离开贫民窟了，你回来，带上我好不好？

芥川银就是在那个瞬间长成了大人。她没办法责怪自己的哥哥，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自己根本不在意手上的鲜血也不在乎阳光下的生活，她只是想跟哥哥在一起。但她唯一能说出口的只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与呼喊。

“哥哥。”是银在唤他，女孩眉眼弯弯，俨然一副笑模样，“兄长呢？”

芥川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他啊……”他弯了弯嘴角，语气里是少见的幸灾乐祸，“拖稿太久被编辑找上门了。”

于是，在侦探社接受了花袋的委托四处寻找那位“黑发抚子”的时候，樋口一叶也在擦拳磨掌，准备好好调查一番那个跟前辈约会的女人。

这些事自是不可能被芥川兄妹知晓的。这些天他们一个在黑蜥蜴里忙得团团转，一个却是在家里闲得快要长草，两相比较之下难免让

所以太宰治问她要不要加入黑手党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点头，不再给他任何抛下自己的理由。“为你好”，她恨死了这个词，她才不管什么正不正确，她只要她的哥哥。

芥川龙之介知道她的决定后难得发了火，她没怕，咬着牙与兄长倔强地对视。长久的沉默后罗生门恹恹地退开，过了一会儿厨房里飘来饭菜的香味。我知道的，芥川银笑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我们总是会对彼此妥协。上一次是我，这一次轮到你了。

“所以你是芥川（前辈）的……”

“妹妹。”芥川银坐在椅子上，脸上还残留着些许被发现身份的羞窘，说出那个词时却是骄傲的。

“真是的……怎么办，花袋？你讨厌mafia那类人吧？”侦探社戴眼镜的黄发男人看向稍远处披着棉被的邋遢男人，很是苦恼的样子。

“是田山花袋先生吗？”跟芥川一起被科普过自然主义、耽美派等文学常识的银歪歪头，刚想仔细打量一番这个跟兄长口中的人完全不同的先生，就被突然跪下的花袋吓了一跳。

“是的。”田山花袋没去纠结为什么她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应该说递出情书表白的动作已经消耗了他所有的精力，“就算你是□□的人，俺也真心喜欢你。见到你的那一瞬间，俺才明白了美的含义。”

自己，是被表白了吗？迟疑了一瞬，银笑着伸出手接过那封信：“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我也可以是别人眼里的风景。

等等，类似的话我是不是在哪里听过？脑海中飘过无数日常对话，银的脸色控制不住地沉了下去。

“因为……很美吧。”另一边，芥川龙之介面对男人的疑问，斟酌着给出了回答。

男人皱了皱眉：“我不明白。”

“福泽先生。”芥川龙之介叹了口气，他大概知道严原先生为什么会把他介绍过来，但他真的不是情感咨询师啊，“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文豪而已，而他就是我对自己追逐的美学的全部标准。”

福泽谕吉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但他是个黑手党。你连最基本的立场都不考虑吗？”

“重要的真的是立场吗？前杀手应该没资格这么说吧。”

全身的肌肉下意识绷紧，又在意识到对面的人是谁后缓缓松懈下来，福泽谕吉眼里出现几分探究：“你从哪里知道的？”

“严原先生。”芥川龙之介眼也没眨，毫不犹豫地往这个世界的老师身上扣锅，“他把你们之间的故事大概讲了一遍。”仔细看的话，他的眼底铺上了一层浅浅的墨色。

“夏……不，严原老师吗……”福泽谕吉的眼角抽了抽，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老师如此爽快地出卖弟子的行为。

“理念的不同才是您过不去的结吧。”芥川龙之介捧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但二位都不是会轻易退让的人。与其徒劳无功，还不如覆水难收。我只好奇一件事。”

“什么？”

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芥川龙之介慢悠悠地笑开：“森先生当初，为什么会没想到给士兵做心理治疗。”

森鸥外本人绝对的理智并不影响他算计人心。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不会不知道那样的循环如果不及时予以疏导足以让人精神崩溃，但他却放任了绝望的蔓延，以至与福泽谕吉决裂。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最优解。除非，他得到了其它不为人知的好处。那会是什么呢？

在场的都不是蠢人，七七八八的相关利益随手扒拉就是一大把，有些事情，点明了之后心照不宣地烂在肚子里就行。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福泽谕吉松开眉头，神情严肃了不少。

“请问。”

“如果有一天，他不再符合你的标准了，你会怎么做？”

“我可不是太宰治那种说不爱就不爱的混账家伙。”毫无自己正在当面说对方下属坏话的自觉，芥川龙之介耸了耸肩，“更何况他永远都是我的标准。”

清丽温婉的陌生少女拎着手提包走向洗衣店前穿着常服低头看表的男人，温声细语：“好久不见。”

“是另一个地址，没关系的。”芥川学着记忆里的样子尽量轻柔地摸了摸女孩的头，“无论如何，在下都会保护好你们。”

低头将眼中的泪意逼退，再抬起头时银依然是笑着的：“嗯。”

芥川银的哥哥是个仁慈的暴君，芥川银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公主。争吵最激烈的那次银哭花了脸，几秒钟后凶神恶煞的罗生门变成幼犬逗她开心，外人口中的“无心之犬”仔仔细细地擦干她脸上的泪，学着从电视里偷看来的礼节单膝跪地向她郑重发誓：“银，总有一天，在下会让你过上你想要的生活。你会有很多好看的裙子，会去上学、去游乐场，然后开一家甜品店，跟自己喜欢的男生一起活在阳光下。所以在那之前，你不能变得跟在下一样肮脏，明白吗？”

可是哥哥，我的恐惧是因为害怕你受伤，我的泪水是因为那个听去美好的未来里没有你的存在。如果你的手上沾满鲜血，那么我的手怎么可能干净。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我们相依为命，就算是你的意愿也不可能让我们分开。更何况啊，哥哥，你分明是这世界上最干净的人。

这些话从不曾被说出口，芥川家的人，从来是做的比说的多。在芥川龙之介看不到的地方，芥川银无师自通了撒谎与偷窃，或许还能加上跟踪，但在芥川龙之介面前她永远都只是一个乖巧怯懦的女孩。

“欸？可是……”

芥川生出几分愧疚来。他终归是亏欠了银的。

听见声音，男人抬起头，那是一张多么俊美的脸啊！那副有色眼镜不但不能遮挡他的帅气，反而给他增添了几分儒雅的魅力！此刻，他眼中露出一丝放松的笑意，用能融化冰雪的温柔嗓音说：“回家吧。”

女子乖巧地点头应下，低头掩去了眼中的算计，二人的背影在夜幕下渐行渐远，谁也没注意到就在他们的身后不远处，还有一个心碎的女人。啊，多么的凄凉！多么的悲伤啊！

——我不要珍宝与权势，我只想要你活得更像个人。

以上，是樋口一叶在回家路上偶然目击自己一直以来的憧憬对象与一个陌生女人“相谈甚欢”的场面时的心理活动。

几番严谨的推测之后，樋口一叶终于得出了正确的结论：这个女人绝对有阴谋！我有义务揭穿这一切，保护前辈不受伤害！

但这一切依然与芥川银毫无关系。按照芥川龙之介从小到大灌输给她的观念，她不应该理解这些“错误的事”，更遑论加入。摊牌的那一天芥川龙之介还未来得及擦去脸上的血色，年幼的男孩面前横躺着几具成年人的尸体，他望向目露惊恐的女孩，眼中还残留着些许残忍的快意，不自觉放轻了声音：“银，别看。”

他说：“在下不会让你遇到这种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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