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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一二〇

  • 作者:轻微崽子
  • 类型:浪漫青春
  • 更新时间:2021-07-31 19:59:53
  • 章节字数:9174字

“陛下虽然不在京师,禁中仍有几位怯薛大人主事,还是不要高声喧哗的好。”有人说。

“哎,黄老九你未免太没劲了,大人们也成天醉酒,来来来,我这酒囊给你了。”一个在水里泡得皮肉通红地胖子稍从浴池中起身,扭转着圆滚滚的身子,双乳赤在空气当中,每走一步,便抖落一身肥肉。

“脱里别,给我尝尝?”另一人舀起一瓢热水,当头浇在剃的光溜溜的脑门上。

大都,天气渐热,入亥以后,烟气腾腾从一间偏殿漫溢而出,间或听见里头有人放声大笑。

脱里别眼现狡黠,偏过头去一笑,露出半嘴黄牙,“老哥哥喜欢,我就再弄些去。”

黄老九起身,干柴般的右腿从水面缓慢露出。那是一条密布伤疤的腿,皮肉上的烙痕,经年不退,凹凸不平,粗粝难看。血肉几乎完全干枯地贴在骨头上,他已经是六旬老人,却还有腹肌,下肢皮肤已生出些许斑点。除了伤腿膝盖骨明显的变形,黄老九这一身皮肉筋骨,可堪完美。

“所以我想要是有机会,还是到大都打听一下,他老人家才六十出头,很可能还活着。”

“大都城内,日子也不好过。”纪逐鸢想了想,“若是能联络上康里布达,他路子通,他的父亲在大都也有势力,也许更容易找到你祖父。不过,今夜是断断无能为力了。”

“要说什么?”纪逐鸢问,打了个哈欠。

“咱们什么时候去一次大都吧。”说话时沈书都没意识到说了出来,而纪逐鸢已翻过身来看着他,鼻息过于亲近,竟似一张大网,将沈书包裹起来。沈书心里突然有点紧张,也不翻身过去,硬邦邦地平躺着,只是扭脸过去看纪逐鸢,说,“祖父当年去了大都那事,我与你说过,你还记得吧?”

黄老九从架子上抽出一件布袍往身上一裹。

不知何时停止了的话声再度响起来。

拐杖在地上杵出噔噔的冷酷响声,人已走远,脱里别一边眉毛高高扬起,脑袋向后垂靠到池壁上,伸手摸到酒囊,拿过来咕噜咕噜地喝空,含糊不清地哼起一支意境悠远的曲调。

泡过澡以后,黄老九重新活了过来,劳累的一天即将结束。他回到皇宫一角当中,留守司的院落,他已经是这一帮子人里,“老不死的东西”,拜活得长所赐,自己得了一间偏院,帮蒙古的大人们管着底下二十来个匠人,负责宫殿修缮。

热水带来的暖意散发在四肢百骸中,黄老九已经躺下,突然想起院子角落里的两盆菊花没有搬回到屋檐下去,犹豫了一会,他还是拖着伤腿下床。

拐杖就在榻畔,方便他随时可以摸得到。

吱呀一声房门开,黄老九用一只手紧紧抓住门边,拐杖顶得他腋下生疼,黄老九所有的衣袍,腋窝里都会加垫一块棉,便是春衣也如此。唯有睡觉时候穿的单衣不这么费事,他的房间里就备有便盆,夜晚也十分注意,不贪杯不喝水,减少起夜次数。

这时节的风算不得冷,但吹在黄老九受过伤的腿上,关节还是隐隐作痛。

他含糊地想:自己都养不好,为什么还要养花呢?

当黄老九的视线着落在自己养的花上,这想法便悄然无踪了,他吃力的身影靠近到花盆,夹着拐杖蹲身下去。

同时,另一个高出他一头一肩的人影在黄老九背后双手举起手里的一截牛皮筋。

“帮我搬那盆,院子里还有一间房,你可以住。”花盆被黄老九转了个方向,瓷盆底部在地面摩擦出声音,与其说是搬,不如说是挪,他佝偻着身子把花盆朝着屋檐下拽。

黑衣人一言不发,一手手指扣进墙边花盆的边缘,另一只手提起黄老九正在吃力挪动的花盆,把两盆花杵到屋檐下。

黄老九微微喘气,额头上累出了些许汗水,他原不想去看亡命之徒的脸,那人搬完花,却在他的面前立定,朝他行礼,嗓音听上去极其疲累。

“前辈大德,来日定当报答。”

黄老九眉毛微微一扬,拐杖在地上划拉,往前走了一步,笑道:“谈什么来日,要是来日老夫归天了,你岂不空口说白话。”

黑衣人:“……”

“小子,你要住几天?”

黑衣人犹豫道:“兴许要盘桓月余。”

黄老九走到屋檐下,与黑衣人擦身而过,进了房门,站在黑暗里说:“你离开之前,这院子里的洒扫劈柴,洗衣服晒被子,还有那两盆菊花,都归你管了。做不好就滚出去。”黄老九侧过头,但没有转过来。

“是。”

听到黑衣人的应答,老头关上了门。

黑衣人在屋檐下坐下来,手指按在肩侧,指头沾了些许湿意,手指血红一片,在搬完花之后,康里布达手指就没有了力气,轻轻拉下了蒙脸布,肩膀耷拉下来。

身后的门突然开了。

康里布达陡生警觉,手指摸到袖中薄刃。

“白的内服,黄的外用。”

听见老人说话的声音,接着,关门声轻轻一响。康里布达松了一口气,一只脚踩在台阶上,他随手拍了拍靴子上带着兽粪气味的泥灰,转过头去,看见地上放了一个方木盘,里头两个小碟子中有少许药粉。浅浅一层,顶多能用一次。

康里布达抬起眼,房内没有亮灯,听上去老人是直接睡了。

天上没有月亮,空气中带着一股浓厚的泥土腥味。

康里布达端着盘子起身,回房,在一室尘埃里连打了十七八个喷嚏,摸黑往伤处上药,干吞了涩口的药粉,怪味令他险些当场呕吐,终于憋着一股劲把药粉吞下去。

继而他起身推开窗户,朝满榻的烂褥子上一躺。依稀间雨声传来,下得还挺大,他沉沉地闭上眼睛,几乎是昏睡了过去。

这日念完书,午后下了一场雨,冲得满院子都是泥。

朱文忠在廊下站着,抖落身上的雨水,李垚收拾伞具进了屋。

“哈哈哈哈,难得见你如此狼狈。”丫鬟拿了帕子来,朱文忠给沈书擦头发上的雨,沈书额前两绺黑发贴着,衬得他面容如同白玉生辉。

沈书示意他自己来,边擦边听见李恕在旁边说:“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呐,这一场下了,得晴好几天。”

“嘿,昨天才让花匠培过土,冲成这个样子。”朱文忠只觉惨不忍睹,一手扶额。

一人过来说总兵夫人叫朱文忠去,朱文忠转过来朝沈书二人说:“都去厅上坐,我叫人上茶。”

“又不是外客,这样不好,我去李恕房中坐。”

朱文忠觉得也行,便先辞了,从廊下匆匆离去。

“下这么大雨。”进门后沈书微微皱眉,担心地从怀里摸出来信,乍然一见信封湿了一角,忙把信纸从中抽出,好在信封所用的桑皮纸够厚。

“这什么?”李恕疑惑地看了一眼,陡然神色一变,过去关门。

“舒原的信,我已看过,你也看看。”沈书把信给李恕,到放铜盆的木架上逡巡了一转,没见有帕子,倒是不远处用来挂花的竹竿上搭着一幅干布,“这干净吗?”

“干净的,用。”李恕只瞥了沈书一眼,立刻展开信纸,前面俱一眼扫过,信末又写:“未知李兄弟何如?一切安否?路途遥远,目下未知你处情形,众位兄弟皆须珍重性命,此外,年少须克勤用功,下狠心,肯吃苦,方有寸进。脚钱已付讫,传书不便,盼来日相聚。”

另起一行,舒原又说书信容易被人截获,如果实在没有能信得过的人,他已知沈书等人现在安顿下来,便暂时可以放心。要是非要传信,最好是让人带去口信。

李恕目光朝右边重新翻看了前文,又把最后几排看了无数遍,才听见沈书说话,其时沈书已是第二遍叫他把信看完就烧掉。

“我可以把最后这几排裁下来吗?”

沈书本要说最好不要,但与李恕一对上眼,李恕向来是大大咧咧,沈书何曾见过他如此恳切。

“那你裁下来,落款那两排须烧了。”

李恕答应了一声,再次从头到尾把信看过,找了短刀来裁。

“你想回高邮?”沈书看见李恕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www.九九^九)xs(.co^m

李恕回答:“不想。”

“哦。”

“怎么?”李恕只留下舒原写给他的寥寥数语,把窗户打开,他的房间外是一排唐竹,后面对着一爿篱笆。通了气,李恕才把信烧了,将那一小片纸收了起来。

“他信里有这个意思,希望咱们还能找机会回高邮。”沈书把玩着一个空杯,倒扣过来的杯底积着一层灰,揭开茶壶,里头还有见底的一点清水,想是李恕除了晚上睡觉,也不回屋,待客的器具都是简陋,似乎许久不曾洗过了。

“你想回去吗?”没等沈书回答,李恕又说,“张士诚这么对孙捴,你敢回去?”

沈书也是没想到,他听多了张士诚如何招揽文人,又是送钱又是送宅子田地,甚至车马古玩字画。

怎么对朝廷来招抚的官员竟如此苛刻,就算张士诚不打算投降,大可以将来使驱走,何至于要让手底下的人羞辱孙捴。孙捴算是个副使,真正派去招抚他的乃是一个回回官员乌马儿。

“也许汉人看汉人才格外不顺眼吧。”李恕叹道,他眼神有些呆滞,坐下来,突然问沈书,“还给舒原回信吗?”

“先不用,早晚要见面。”

沈书的话让李恕微微颤抖了一下,他不太确定地对沈书说:“如今那盐贩子号称有大军百万,咱们却受困于这小小和州,官军是腾不出手来收拾这片地方,否则……”

“你能看得出来,总兵未必看不出?”沈书朝窗户看了一眼,面上露出欣喜神色,叫了一声,“雨停了!”

只见阳光如碎金铺在水珠滚动的叶片上,窗下一方光亮大盛,整个室内方才还暗得要点蜡烛,瞬息之间,肉眼能见的暖意充斥在整间卧房内。

沈书用手抹去窗台上的雨水,甩了甩手,对李恕说:“咱们只做好手里的事,让你陪少爷读书,就陪少爷读书好了。”他话锋一转,调侃道,“克勤用功,嗯?”

李恕露出微笑。

外面有人来叫,朱文忠在书房等他二人,两人当即跟传话的仆役出门。

“睡什么啊!”沈书哭笑不得,坐到榻畔,拍了一下纪逐鸢的腿,话是那么说,还是吹了灯上床。纪逐鸢便极有默契地向着榻内挪出个空位,让沈书能安然躺下,再伸出一臂来把人抱着。

造反是一件开弓没有回头箭的事,成王败寇,要是朱元璋能功成,那必然有一天,他的人马要杀进大都。沈书闭上眼睛,有些犯困,暗自想:真要是有这一天,何愁找不到祖父。

也许祖父正在世上哪个他不知道的角落里,好端端地活着。

黄老九牙齿磋磨,啧了一声,鼻翼猛烈一吸,瞥脱里别一眼,将细绳吊着的塞子按上囊嘴。

“上哪儿弄来的?”黄老九问。

脱里别背部及肩上的肥肉随他后靠的动作,在池壁上层层叠叠耷下去,积成一堆烂豆腐。

“也不是眼下的事情,就是跟你说嘛。”沈书道,“也许有一天,咱们也会打进大都城里去。”

“嗯。”纪逐鸢道,“后来他往你家捎的钱断了,你父亲以为他去世,想要为他立冢,族中不同意,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能当失踪,万一人还在世,立了牌位不吉利。”

“热得很。”沈书嘀咕道,抬起头,舒服地枕在纪逐鸢的胳膊上,他侧过头去,在黑暗里注视了纪逐鸢一会,突然小声叫道:“哥?”

纪逐鸢含糊地嗯了一声,微光是他才睁开了些眼睛,继而响起略带困顿的声音:“又起来了?要我帮忙?”

“那睡吧。”说着,纪逐鸢就往榻上倒去。

沈书慌忙翻了个身,背对着纪逐鸢,右脚往身后蹬,两条腿屈起来,把被子紧紧抱在怀里,好让纪逐鸢没法把手伸到自己身前来。

“你怎么了成日里脑子里都是……”沈书收声,朝后看了一眼,看见纪逐鸢仍平躺着,这才发觉他哥嘴上说一套,实则并不是要弄他。于是满脸绯红地躺回去,身上仍冒热汗,脖子里也出了汗,沈书把一只脚伸出被子外。

胖子脱里别没理会那人,献宝似的扒开酒囊塞子,将酒囊朝黄老九让了三次,黄老九才用皱巴巴青筋微突的手接去。

“怎样?”脱里别双目放光地紧盯着黄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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