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考棚便是一排排用石灰墙隔出来的竹间，方寸之地不过放得下窗前一张书案，一条长板凳，外加角落里一只恭桶罢了。

也就是说会试四天三夜，考生吃喝拉撒都要封闭在棚内进行，白天答卷，夜晚就睡在板凳上，期间一旦要求出舍便视为放弃该场考试资格。

屈凝绕了半圈，终于找到自己的考棚，刚将庚辛号的舍牌挂在窗前，就听见身后一声冷笑，某个不人不鬼的酸秀才昂着头走进壬癸号棚舍。

巡舍的衙差注意到这边，上来呵斥，黄思勉瑟缩肩膀赔笑，屈凝颇觉无聊，朝来人拱个手转身找自己的棚去了。

略一思索屈凝心中大致便有了脉络，结合当下的时闻，下笔如有神助，不消片刻，一篇旁征博引、见解深刻的文章便跃然纸上。

有着古今中外、博闻多识的先天优势，屈凝从审题到阐解的速度极快，胸有成竹，下笔自然行云流水。不少学子还在草纸上罗列例证、整合自己观点的时候，她的第一题已经一气呵成地答完了。

屈凝见她一脸憔悴，眼下青黑的模样，心惊道：这人是被男艳鬼吸了精气吗，怎么一副亏了肾的样子？

“哼，装腔作势，你真以为你龟缩三个月就能赶上我吗？”

排队，搜检，取舍号……一切手续都还顺利，只是拿着舍牌找考棚的时候遇见了“熟人”。

“哟，我还当你弃考了呢，没想到竟真敢来。”狭路相逢，黄思勉讥讽道。

比如邻窗。

黄思勉斟酌良久，刚提笔在答卷上写下半句话，就听见隔壁传来悉悉索索一阵脆响，是翻页的声音。

“这是首题看不懂，翻翻后面其他题目能不能蒙吧，”她在心里嘲笑对方一定空题了，“呵，画个乌龟都不会这么快。”

这草包是来凑数的我可不是，想到这里不由拿起一旁的草稿再做润色，下笔也更谨慎了。

除了第四日的算学有上下两场之外，其余三科都只考半天，一场两个半时辰。时间长说明题量大，光看答题的宣纸每人下发六张之多就知道这科考的变.态之处了。每年都有不少考生因为经义不熟而写不完题，多数人紧赶慢赶提前一刻完成手都发抖，提前两刻的那必定是各大书院中有名的俊杰了。

而屈凝答完所有题目的时候，抬头一问，还有半个时辰。

“你这是……写完了？”巡考官见她云淡风轻地放下笔，怀疑自己看错了。

“嗯写完了，可以交卷吗？”屈凝正鼓着脸颊把最后一张卷子上的墨迹吹干。

“可以……是可以，你不再看看吗？”巡考想问你是真的写完了还是逗我玩呢，可看这考生云淡风轻的样子又不像在开玩笑。

“哎呀，写都写了，就这样吧。”屈凝站起身，把一叠答卷整整齐齐地双手递过去，见窗前人一脸怀疑的表情，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主要是消耗太大，嘿嘿饿了。”

巡考心道：你饿了就能瞎写吗，这可是科考！虽然一脸不赞同，还是伸手收了卷子。

为了防止考生在食物中夹带舞弊，幽国科举历来是由贡院准备膳食的，一日三餐，统一派发，被称为贡餐，这一点屈凝还是知道的。

“等等大人，午饭派肉吗？”临近晌午，大脑转太快，脑细胞死太多，屈凝现在就想好好吃一顿高蛋白。

巡考官瞟她一眼，在心里已经认定这是个不学无术的了。

“想得美，你们吃素食。”

以前倒是有荤食，但有家境贫寒的考生向来茹素的，午间骤然食荤油考场呕吐不止后就再也没派过荤菜了。

至于碗盛的汤面之类的热食也怕沾污桌面或者烫伤割伤，更加不会准备了，所以后来派发给学子的多是馕、饼之类的干粮，方便简单还省事。

“瞎答题还想吃好的，现在的后生真是不知所谓！”巡考大人见屈凝还颇为失望的模样，气呼呼地走了。

回到卷室，看到座案上悠哉的好友忍不住吐槽，“你说现在的后生脑子里整日都在想什么？”

“这是怎么了，出去巡一趟谁把刘大人得罪了？”见好友一副气不过的样子，兰大学士忍不住笑了。

“啪！”刘大人一巴掌把卷子拍在案台上，火道：“笑笑笑！这人跟你一样就知道吃，科举都不上心！”

兰修远眉头一挑，来了兴趣，有人交卷了？这才多久？

见暴脾气的好友还瞪着自己，不由好笑，“说说看吧，怎么回事？”手指却是不由自主地伸向那叠满满当当的答卷。

片刻后。

“……你说说，这人是不是和你一样，当年要不是你贪嘴哪能少考半场得个探花。”刘大人嘟囔道，“还好陛下圣明，破格让你进了文阁……”

“我说话你听没听啊……我说老兰……”卷后人半天没反应，刘大人就要去推好友肩膀。

“这答卷你细看过吗？”大学士语气微沉，眼睛里却有亮光在闪烁。

“没呢，回来扫了一眼，见她字迹平平也不像有什么华彩的……”

“错！大错特错！你再仔细看看。”

见好友神情激动，刘大人手下一滞，接过卷纸就阅览起来。

“此卷格高意远才思敏捷，难得处处还能鞭辟入里。”兰大人满脸红光。

“咦？妙啊，确实发人深省是好文章呐，我居然看走眼了。”刘大人面上刚露出惊疑，便被好友瞥了一眼。

“你能看准就怪了，除了你户部的账簿和算筹你能辨得啥？”

夺过文章又品读一遍，兰大人抚掌连连感叹道：“此女必定学富五车才能有如此敏捷才思……好哇！好！”

年过半百的大学士满意地摇头晃脑，忽然想起什么道，“你说她想吃肉？快把我的肉给她……”

刘大人大惊：“什么！虽然是个好苗子你也不能舍身割肉啊……”

兰大人笑骂：“呸！我是说把我的东坡肉送她！”

刘大人见此更惊了，让好友舍食比让她舍身还难，当年考场上吃撑到算学后半场都没考就送医了，如今居然能把最爱的东坡肉分出去，这是真动了爱才之心呐！

不禁也心下感叹：可见此女也真是文才超凡啊……

这边，屈凝抚着空荡荡的五脏庙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早食虽然吃了不少，可都是些易消化的东西到底没敢全饱，脑力体力消耗一通啥都不剩，如今都中午了还有两刻才结束考试放饭，在家里从来也没这么迟不吃饭，屈凝饿得肚子咕咕叫，手指都没力气动。

与之相比，隔壁黄思勉正急得满头大汗。

屈凝写完的时候，她一半都没答到，先前听见隔壁不时传来翻页声，她还道屈凝胡写一通自己可不能学她，必得再琢磨精细才好下笔。

黄思勉纠结着辞藻韵脚，恨不得每个字都一笔一划地写出花来，结果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直到巡考来提醒考试时间还剩两刻，她才发现居然还有两张半答卷空着！

加快速度也不再顾及什么笔法了，先前的字迹如何娟洁秀美，现在就如何潦草勾连，就在奋笔疾书到大汗淋漓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股浓香醇厚的肉味。

“来，这碗给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巡考官带笑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哇，好吃！”

仿佛看到某个讨厌鬼两眼放光、大快朵颐的满足样，黄思勉咽下嘴里抑制不住的津液，心中惊疑不定：“巡考为什么单单要给她肉食，凭什么？”

难道……她当真收买了考官？！

黄思勉目呲欲裂，握笔的手刹那一抖，在答卷上留下一滴硕大的墨点。

时辰到，收卷——

金锣的声音“铿——”地一声回荡在棚舍间，黄思勉呆呆看着自己大片留白的宣纸和凌乱脏污的答卷，脸上血色尽褪，面色惨白如鬼魅。

她喃喃不止：完了，一切都完了……

“阿姐，好吓人……”感受到现场的氛围，前来送考的屈轩深吸一口气，不由捏紧手里的布包。

“痴人说梦！你……”

“考场重地不得喧哗！速速进入棚舍内，否则以扰乱考纪之罪将你二人赶出去。”

会试考学一共四科，分别是明经、策论、令法以及算学，第一日明经考校的是对四书五经的解读，屈凝拿到考卷入眼一扫，就知道这首题想考什么。

“宽柔以教，不抱无道。”

出自《中庸》一书子路问强篇，脑海中浮现通篇大意，孔子对南强北强的辩驳，这不正符合现代哲学中的辩证法嘛。

“赶上你多没意思，我要超过你。”

“你都敢来，我为什么不敢。”

“怕什么，你又不考。”屈凝好笑道，她也不是不动容的，可看见身边人一个两个比她还紧张的样子，心里那点慌很快就平定下来了。

“不过一场科举，考就完了，想那么多干嘛。”这么告诉自己后，眼中恢复淡定，心态也更加稳如老狗。

屈凝到目的地的时候，天空灰蒙蒙的还能看见月亮，考场外已经是一片人影幢幢、气氛渐热的景象了。守门的、陪送的、参考的……脸上或肃穆、或紧张、或强自镇定，人人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好了，要入场了，把包袱给你姐姐吧，”屈母指了指入口处开始组织起来的队伍，看着女儿越加成熟淡然的面旁，脸上绽放出一个慈和的微笑，释然道，“去吧，我们在家中等你。”

屈凝点头，转身，没一会便掩没在无数学子汇聚的人流中。

这个鬼东西居然抽在自己隔壁？屈凝心情复杂，三千考生啊，这得是多么深的孽缘。

惊讶一瞬而过便抛诸脑后，屈凝将笔墨砚台都放好，没过多久，听见金锣敲响，会试第一场便正式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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