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越金同样眼疾手快，凝玉没跑出去两步，就被重重地按倒在地，被师姐夫用膝盖压住后背，动弹不得。

对方也懒得再说客气话，直接扯开她脖子上包扎的布条，露出狰狞的伤口来。

随即凝玉感到伤口处一阵刺痛，有东西沿着剑伤钻进了血肉，几滴黑血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

这话听着很怪，凝玉愣了一下，突然从这里面嗅到一丝危险的信号。她连痛也顾不得，猛然爬起，像是被烫到鼻子的猫一样，不顾一切地向外逃窜。

凝玉擦擦冷汗，强笑道:“呵，子母孔雀印？有用吗？没想到你还信这东西？”

“也不见得没用吧。”

凝玉在心里笑自己，暗想:阿绿啊，要是这回他信了，我总该受得起你一拜了吧？

孤越金不置可否，凝玉又缓了一会儿，轻声说:“我师父、我同门，关于阿绿的事，他们是一点都不知道的。他们现在对你只有满心的崇拜，不信你可以自己去查。一切都是我一人自作主张……”

“是……那天他随我一同到山门前抵御入侵，当时兵荒马乱的……我其实没正式收他，对他也没什么感情，而且也……也没本事保护他，就扔下他跑了。”

凝玉垂着眼，心里清楚，不管自己答什么，今天恐怕都要命丧于此了——她知道的太多了，恨意也太重了，孤越金一定会杀她。

“花不了多少灵力就能随便控制别人？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我对这些小玩意有研究，这东西没有传说中那么邪，只能用来防叛徒，让对方做不出背叛的事而已。况且被施了子印的人要真心臣服，咒印才会起效。你拿什么让我臣服？”

孤越金嗤笑:“呵，你看看自己的姿势再问吧。”

凝玉伏在地上，着实不好看。她爬起来整整衣服，肃然道:“我承认我害怕你。我弱小、愚蠢、孤立无援。可能普天下的弱者都会想依附强者，但是我，我见过你的真面目。你可以杀我，但我永远不会服你。”

周围静了片刻。

“呵呵呵，好。”孤越金竟然鼓了几下掌:“内人说得果然没错，仙子虽然年纪轻，人却大有气魄，好过那些两面三刀的人太多。知道我为什么愿意选你这样的人吗？”

他不等凝玉回答，对着桌上那堆纸片施了个小复原咒，还原成一沓字纸，挑了其中几张递给凝玉。

凝玉此时眼里正燃着冷森森的火焰，满心都是赴死的决心，然而接过信只看了一眼，火就全数熄了下去。

那是师姐写来的信。

信中一页感叹承霖观飞来横祸，一页关心凝玉的伤情，最后一页，说的是别派又进献了什么奇怪的补品，但她都乖乖吃掉了，因为听说对他们的孩子有好处。

凝玉读到这里，只觉得天旋地转，从脚跟升起一阵彻骨寒意。

孩子？孩子？师姐有喜了？

什么时候的事，她竟一点都不知情？

前些天她还去看过师姐，为什么一句都不对她提？

是，她这不懂事的妹妹，一天到晚挑师姐夫的不是，一定烦人极了。

师姐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美满、最让人羡慕的妇人，正欢欢喜喜地为他孕育后代。

“你用她来威胁我？！你用她来威胁我！！”

凝玉抄起桌上的砚台，全力向孤越金砸去。

师姐夫躲开，砚台砸在屏风上。

屏风轰然倒地，浓黑的墨汁沿着纹理流淌开来，不像血，像眼泪。

凝玉的脸上，也有两行眼泪轰然落下。

孤越金冷静地说:“我没有用谁威胁你。我与她是夫妇，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说罢，他静立在一旁，等着凝玉自己冷静下来。

知道我为什么愿意选你这样的人吗？

过刚者，易折；折断过一次的脊梁，就再也直不起来了。

而折断你这样自以为是的年轻人，是再容易不过了。

凝玉腿软得厉害，也不再硬撑，瘫坐下来。

“她是真心喜爱你，真心对你好。”凝玉看着地板，声音如垂死之人一般:“你也要对她好，善待她。”

“嗯。”

“要相信她，别欺骗她……不，你……总之，要让她一直这样，一直这样幸福、一直教人羡慕。”

“嗯。”

“往后孩子生出来，要让她来管教。”

“嗯。”

“……我还能时常去见她吗？”

“当然。”

“……”

“所以，你甘心对我，或者说对她臣服了吗？”

凝玉没说话，只是把头低了低，背脊升起一团蓝绿色的光束。

孔雀子母印，生效了。

观主在抵御入侵的战斗中受伤过重，最终过世了——伤势本来已经好转了，但最终还是过世了。

好在有那位大人，不仅凭一己之力救承霖观于水火，还选中了年少有为的凝玉仙子，亲自为她治好了伤，扶她登上观主之位。

凝玉觉得有些好笑。她从小骄傲，除师姐外谁也不服，苦修多年却始终没什么机遇。

如今她虽然衣冠楚楚，内里却卑微得像一条狗，再无一点骄傲可言，曾经想要的权力、身份，反而都到手了。

还好，孤越金承诺，用咒印只是让她别乱说话，对承霖观的管理不会多插手。

于是，她这位史上最年轻的观主，在上任第一天，宣布要制定新规。

凝玉前不久刚因为阿绿的事和长老争吵，众人都猜测，她这回一定会制定一套宽松自由的门规。

长老们甚至提前把抗议她违背祖制的腹稿都打好了，直到见到她的新规。

过去的门规，只字未删，只加了三条:

一、门内弟子，应当潜心修炼，不可在外招摇，门派大比等抛头露面的活动，一律不准参加。包括几个月后讨伐魔修界的活动。

二、门内弟子尽量不离开门派，要出去必须文字陈述缘由，交由观主决定是否放行。出门派必须穿同样的服装、佩戴帷帽，使用易容术和变声术，时刻结伴而行，互相监督，不准与外人过多交流。

三、门内弟子若胆敢与外人通|奸、私奔，不管对方身份如何，承霖观必当不惜一切代价将其诛杀，以正视听。

随着这三条新规被刻在山门前的石碑上，承霖观就此进入了二十余年的闭锁时代。

“嘶——这，这也太……”

碧云君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认识凝玉仙子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听她说起这段惊人的往事。

凝玉面容冷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我一直没向你说起，一方面是孔雀印的限制，无法说出不利于他的事，另一面也是，这些事，对我而言有些难以启齿。”

“没有、没有，”碧云君摇头:“你没有错。换成任何人都……只能如此。”

“是，这道坎我早已迈过去了，师姐死的时候我就迈过去了。所以你也不必安慰我，现在只要能拿到证据，能扳倒他，我不怕在全天下人面前讲这件事。前些日子我终于成功把孔雀印化掉了，所以我来求你。报仇雪恨，在此一搏。”

“你拿到什么证据了吗？”

“快了。”凝玉又开始讲述。

当年她当上观主以后，还是如以往一样，每逢过节去看望师姐。她不再试图对师姐揭穿师姐夫，开始试着和他们……他们一家好好相处。孤越金很快在讨伐魔界那一役中树了威，被众人推举为仙尊，也有了他现在那个……哼，那个自恋的名号，日轮君。

这些凝玉都可以不在乎了。她时常去看师姐，在北地留宿。师姐的孩子出生了，甜甜地叫她“姨婆”，她也十分开心。这样也就够了，要让他们母子在干干净净的世界里生活。

然而这一切也没维持多久，一次她又去找师姐，两人高高兴兴赏着雪，聊了几句，师姐突然大哭起来。

凝玉不知所措，心里又隐隐有些高兴:莫不是那男人干的破事自己露馅了？

没想到师姐指着她大骂起来，说她不知廉耻，三天两头跑到北地来，勾引她姐夫，听得凝玉愣怔不已。

师姐边哭边骂，抓着凝玉的衣领推搡她。然而师姐力气大不如前，不仅没推动，最后还自己哭昏了过去。

跟下人一起把师姐扶进房后，凝玉独自在雪里杵了许久，想不通为何会这样。

那之后凝玉还试着去了几次，每次都会遭到师姐的打骂轰赶。

最后一次去时，师姐没有骂她，而是笑吟吟地领她进屋，给她看自己去蜀地游玩带回来的织物，还拿出一卷颜色亮丽的，要送给她。

但凝玉始终觉得不对劲，果然师姐打开那张蜀锦，一把雪亮的匕首显露出来。师姐手执那把匕首，直刺向凝玉。

凝玉轻易就夺下了匕首，师姐的手腕现在一点力气也无。

凝玉以为这样就可以了，没想到师姐见刺杀不成，捡起一把剪子就要自尽。凝玉只好扔下匕首又去夺剪子，最后把师姐制服按在床上，唤来左右伺候的人，这才退出房去。

此后几年时间，凝玉再没敢去过北地。

她只是远远地打听着师姐的消息。听说师姐患了癔病，开始只是对她，后来愈发严重，情绪狂躁、屡次伤人，甚至还刺伤过仙尊，金羽阁里人见人怕，只有仙尊大人不离不弃，人人都同情他这个不幸的男人。

几年后，师姐自缢而死，凝玉匆匆去葬礼上看了一眼，不知为什么，心里只觉得解脱。

然而一个月后，有人把一包东西送到承霖观，打开竟是师姐生前遗物。

那里面满满当当装着杂物，大都是师姐出嫁时她塞进箱子里的:年少时喜欢的发带、便宜首饰、彩色的折扇、小道士的陶俑、杂七杂八的小册子，还有那条蜀锦。

直到这时，凝玉才感到悲从中来，不禁大哭。

哭到一半，她突然发现了这里面的玄机——师姐留这东西给她，恐怕不止是让她哭的。

“那里面，有一样东西是我没见过的。是一本册子，但不是小时候看过的杂书，是由很多不同的书拼贴装订出的。有的是修真界的编年史，有的是话本小说，有的是地图。我和凝霜少年时常帮观主整理观中藏经阁，时常需要这样装订册子，那本册子从思路顺序到拼贴手法都一丝不乱，还用了我们当年装书用的青线。”

“那不就是说……”

“对，那绝不是一个疯女人能做出来的。师姐是想告诉我，她没疯，她到死都是清明的，并且……并且没有恨过我。她做的那一切恐怕都有她的苦衷。”

“苦衷？难道是……”

“对，我当时立刻就想到了。她也中了孔雀子母印，不能背叛那个人，无法吐露出对他不利的话。但她清楚他有多危险，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让我远离他们。”凝玉惨笑道:“她哪知道……哪知道我早跟她一样了……

“后来那些说她得病的传闻，恐怕也是那人编排出来的，我竟真的信了！”

碧云君无言以对，两人沉默片刻，凝玉接着说:“那本册子里写的东西，正是师姐替我找到的、能揭穿他面具的证据！”

“那里面写了什么？”

“里面每一张纸，都指向了一件事——十九年前跑马山发生的灭门惨案。”

“跑马山？”碧云君皱眉:“好像是有这回事。当时说似乎是被鬼族所害，是吧……”

凝玉冷笑:“哼，说是那么说，但对承霖观用过一次的伎俩，我自然不会再被蒙蔽。只要能抓住证据证明那件惨案是他一手策划的，就一定能扳倒他！

“我查到跑马山幸存的少主白容就拜在金羽阁，马上去往金雪岭，伪装成普通弟子潜入进去，想去找他问问事情始末。本以为找到这个人恐怕需要花一番功夫，但没想到，我潜入当天就找到了他。”

“他怎么说？”

凝玉摇头:“他没说，他死了。我正赶上他的葬礼。”

“死了？！怎么死的？”

“说是叛逃，然后冻死在外面了。”

“冻死啊……”碧云君喃喃:“这边苦寒之地，确实每年都有不少人会冻死，但极少听说修炼之人把自己冻死……何况还是逃出去的。他连保暖都做不到，还逃什么逃？”

凝玉反问:“那你呢？我记得当时遇见你是九月初，北地已经落雪了。假设当时你的修为不足以保暖，你还要不要逃出来？”

“我……哪有这种假设，我跟他又不一样。”

凝玉长长地叹了口气:“虽然他已经死了，什么都没法儿跟我说，但我只看他一眼，就知道有问题，跑马山的事一定有问题。”

“什么意思？”

“因为他的脸，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凝玉艰难地张嘴，用口型说:“我说，我说。”

他弯下腰，继续捡地上的碎纸片，一边捡一边说:“说的倒跟我要对你做什么一样。仙子不必紧张，我只是顺带一问。他走就走了，虽然我是疼他，但我派也不缺这么一个逆徒，更不会因此滥杀无辜。”

他把纸片一张张捡起来，全部堆在桌上，才掸掸袖子上的灰，转而向凝玉走去:“不仅不会杀你，我还要帮你。仙子您这种豪杰，自然是活着更有用一些。”

凝玉出了一身的汗，但痛感很快就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伤口处的刺痒。这痒虽然难受，却让人有种本能的欣喜感，似乎是……

是新肉生长出来的痒。凝玉把手覆在伤处，愣住。

伤口，愈合了。

孤越金突然噗嗤一下笑出来。他笑起来很好看，英气的面容柔和下来，此刻凝玉却只觉得害怕。

只希望他能相信她的话，杀戮就到此为止。这没什么难的，阿绿确实不在承霖观，毕竟谁信她会轻易把这唯一证据放走？天下哪有这样的傻瓜？

对方的手稍微松了一点，凝玉还是说不出话。孤越金直接收回手，凝玉跌坐下来，在墙角蜷成一团，呛咳着缓了许久。

“说吧。”

凝玉也是普通人，就算再逞强也还是会害怕。血已经在胸口濡湿了凉凉的一片，手脚也因为缺血变得冰凉麻木。

凝玉闭上眼，粗喘着说:“他不在承霖观了。那天……那天魔界入侵时，他被魔修给，掳走了。现在也许死了，也许去了魔修界，总之不在这里了。”

“是实话吗？”

后背的压迫感消失了，凝玉伏在地上，头脑已经被痛感搅得很不清明，全副精力都花在咬着嘴唇忍痛上。

开玩笑，怎么可以在这个人面前呻|吟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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