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绿心里发沉，有些赌气地推开那本册子:“弟子没有愿意不愿意的，师尊想让我去哪个？我去做就是了。”

孤越金仿佛没看见他的情绪，低头翻阅着:“行，为师给你挑一个好的。”

那天之后师父就离了山，阿绿问了别人才知道，好像是要跟别派联合，准备要挑起仙魔大战，所以会出去很长一段时间。

他好像也确实没有让人倚仗的本事。

门派里的师兄弟都管这丑猫叫赵二狗，阿绿不知道这背后是什么典故，也跟着叫。赵二狗对自己的丑毫无自觉，不逮老鼠，成天在斋堂附近转悠，企图不劳而获。结果当然是挨骂比投食多。

赵二狗第一次来时，阿绿刚好因为忘清鱼肚，煮毁了一锅鱼汤，于是那一锅腥汤就全都便宜了那丑猫。赵二狗吃了甜头，干脆留下不走了，每天在小屋附近打转，等着阿绿他们投喂。

阿绿大概扫了一眼，师父指出来的都是些简单琐碎的普通事务，而且都无须下山。

原来，金羽阁内的众弟子的日常生活并非只有练功悟道，还有大把的杂事——门派内的采买、耕种、打扫、巡逻，往往都需要门内的弟子轮流去做。

孤越金去拉阿绿手腕，见他表情发僵，笑笑:“行啦，你不想就算了，也不是非要跟你干那事的。有别的事交代你。”

阿绿这才放下心来，乖乖到桌案前，见师父摊开一本册子，里面林林总总列了山上一些事务工作的清单。

于是每天上午，阿绿做完负责的事务，就跑去后山吃师妹准备的午饭，下午带着师妹在树荫下练功，等到太阳不那么毒的时候，两人就去找些果子跟木柴，甚至逮些鱼和兔子来吃。天暗后回屋点上灯，和师妹支起小桌相对而坐，一边做师父布置的晚课一边时不时撸一把赵二狗的脏毛，直到很晚才告别师妹回狮子台去睡觉。

最开始阿绿帮顾师妹，是替已故的戴玄师姐完成心愿，也算是为自己的错误赎罪。然而这种日子过得久了，整天面对青山绿树，阿绿开始思考自己。或许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纠结又胆小，遇事不决又情绪化，碰上逆境就麻爪儿，注定成不了什么大事——但什么是大事？练好自己的功夫、照顾好小师妹、帮助别的同门，难道就不算大事？

阿绿成了个真正的隐士，他不再想着下山。曾经沉溺其中的那些荣耀和不甘、恐惧和羞耻，还有无数瞻前顾后举棋不定的烦恼，甚至想与师父比肩的执念，都渐渐离他远去了。

这几乎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这样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永远没有结束的那一天。

这天阿绿跟师妹在外面逗留得稍晚，直到天色麻黑星斗满天时才回了小屋。

不过两人都很高兴，因为今天他们逮了条近一尺长的大鱼，准备串起来烤着吃。

顾师妹去收拾鱼，阿绿堆好柴禾准备生火，然而这时，他突然仰面摔倒在堆好的碎柴禾上。

阿绿身上沾满了木屑，尾骨摔得生疼，他挣扎着爬起来，还没站稳就又重心不稳地扑倒在地。

顾彤看傻了:“叶、叶师兄？你怎么了？”

阿绿一边摆手一边连滚带爬地起来:“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好了，你别过来！”

他来不及拍掉身上的土，就跌跌撞撞地向主峰的方向奔去。

“师兄，你干什么去啊？你没事吧？！”

阿绿回头强笑道:“真没事，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也无怪师妹担心，他现在的动作如醉汉一般，每一步都重心不稳、歪歪斜斜。旁人当然看不出是怎么回事，只有阿绿自己知道——刚才他会摔倒，并不是脚打滑，而是他身上出现了一股牵引力，正把他向主峰的方向拉去！

摔了两跤阿绿才确定，那股力量是从他颈间传来的。

那是师父给的颈环，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发挥效力。

脖颈是人的要害，这里受制的阿绿根本无法反抗，只能尽量维持平衡跟着跑，一直去到那颈环的主人想要他去的地方。

跑回狮子台见到师父时，阿绿身上沾满了尘土和草叶，膝盖和手臂磕伤了好几处。

孤越金没进屋，静静地靠坐在院中长廊边，背对着正殿透出来的灯光，昏暗中看不清表情。

阿绿被那股力量拉到那人面前，又感到颈间的东西往下沉，压得他跪倒在孤越金面前，才终于松了劲儿。

阿绿怒得快要炸开，什么也顾不得了，扬起头骂道:“你干什么啊！这什么东西啊！不是说好我不下山就不用它吗？！”

“怎么？让你在谁面前丢脸了吗？”

“你说呢！！”阿绿比划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脏污:“这一路上多少人看见啊！我也是人，我也要脸的！！”

“那我呢？为师时隔这么多天回山来，那么多闲杂人等都来迎接，唯独我掏心掏肺养的亲徒弟不见人影，我不要面子吗？”

阿绿愣了一下:“我……弟子不知道您今天回来……”

“早几天我就去了信，人人都知道我今天回来，怎么就你不知道？”

那人语气轻轻的，并不像是责怪，反而显得特别疲惫，让阿绿的怒火散去了一半:“我……”

确实，这段时间他心思都系在后山，几乎忘了自己还有师父这回事。

“师尊，这、这的确是我的错，您可以罚我。但是……”他摸摸脖子上的银环:“以后请别用这个，太侮辱人了……”

“罚你？”孤越金叹了口气:“罚你干嘛？不知道自己师父哪天回来算什么错？门规上都没这条啊。”

孤越金拉阿绿起来，不嫌脏地抱在腿上。阿绿这才发现师父身上一股酒味，似乎喝了不少。

“可是以往每次为师出远门回来，你都是提前半天去迎，劝都劝不走……我就是，啧，以为能马上见到你呢。”

“抱歉师尊，这次真是忘了。”

孤越金笑笑，默默搂紧他:“他们说这些天老见不到你，都去哪了？”

“没、没去哪，就在后山，没出去过。”

“跟谁在一起？”

“没跟谁，就我自己。自己在后山练功……清净。那些人太烦了。”

孤越金附到阿绿颈间嗅气味，嗅得阿绿一阵心虚。

“怎么一身鱼腥味儿啊？”

“呃……练累了下河捞鱼玩来着……”

孤越金失笑:“为师记得自己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挺成熟了，怎么你还跟小孩儿一样上树下河的？是我把你保护得太严实了么？”

大概是他被抻过来这一路摔跤出汗混杂了气味，才没被闻出小师妹的味道。阿绿感到庆幸。然而孤越金的下一句话让他愣住了——那个人说:“但你这样就很好，最好永远都不要长大。长大了你就会发现，这世上的人都是两面三刀，谁也信不得……但是你不一样。为师现在，只有你能信。”

这话颠三倒四的，阿绿捋不清其中的意思，只是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抱着他的这个人、这个不管是武力、地位还是个性甚至酒量都似乎站在世界顶点的男人，此刻居然显得特别脆弱。上次他有这种感觉还是在两年前谋害罗掌门那夜，但当时师父是受了伤，跟现在明显不一样。

师父这次出山，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孤越金的手沿着他的背往上摸到后颈，轻轻摩挲那只颈环:“为师并非想侮辱你。这个，你既然不喜欢，一会儿就摘掉。但是你要发誓，”他附在阿绿耳边，酒气喷得他肩膀发麻:“就算你以后长大了，也不要做背叛为师的事。”

“这是当然，”阿绿茫然地说:“我当然不会背叛您——”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面前的人推在柱子上，用亲吻堵住了他的尾音。

阿绿赶紧推拒。他们二人在院子里，身后大门一直是敞开的，虽然没人敢直接进来，但路过大门外如果角度凑巧也可能看见他们。

“您别……别在这儿……”

“没关系，你别动，别乱动。”

阿绿又挣扎了几下。孤越金似乎有点烦了，把他两根胳膊折起来按在胸前，原本严严实实的衣领被弄散了半边。

阿绿彻底不敢动了，怕再不老实会闹出更糟的事，只能仔细留意身后的动静，祈祷千万别有人来。师父带着酒味的舌头在他口腔内搅动，阿绿的心砰砰直跳，却不是因为热吻，只是因为害怕。

如此过了半晌，孤越金放开他。阿绿被亲得眼睛发花，半天才回过神来，却见面前的孤越金那双野兽一样黑沉沉的眼睛，正越过他盯着大门的方向，似乎马上要扑过去。

阿绿猛然回头，大门被晚风吹得嘎吱作响，一个人影一闪而过，似乎是见他回头才慌忙逃跑。

阿绿心里咯噔一声。就算天色晦暗，就算只有一瞬间，他也已经认出了那个人——那是顾彤，顾师妹跟过来，看到了这一切！

阿绿赶紧推开师父，径直追过去。

尽管如此，阿绿还是一天到晚都莫名欢喜。

除这些外，就是上次带队去清剿异族。

而曾经把老友遗物送给他、说过要“倚仗”他的师父，现在却要用这些琐事，把他拴在山上。

阿绿跟她忙活了好久，不仅修好了小屋的门板，还修补了残破的砖墙和桌凳，把那里打扫一新。阿绿还拿了个旧花瓶过去，每隔几天就采一把野花插上，虽然没什么香味儿，但只要往桌上一放，小屋里就莫名显得亮堂、雅致起来。

他们甚至还在小屋背阴面掏了一个炉膛大的小地窖，用来放干粮和蔬果，这样阿绿就不用每顿都从外面带了。

后山这片秘密小桃源一直没有别人来，不过倒来了另一位不速之客——那是一只极丑的野猫，长得身宽腿短，一身凌乱的黑毛，只有脸和胸脯的部分长了些黄白斑点，叫起来难听无比。

但这些活计阿绿却几乎没接触过——以前师父宠惯他，从不让他去做杂活，顶多是替自己跑腿、或者打扫一下狮子台后的院子。

“总歇着也不好，给你找些事来做。”孤越金在上面比划了一下:“这几个是你能做的，看看愿意去哪个。”

如此又过了几日。这天晚上，师父点着灯办公，阿绿坐在床头看小人书，看到有趣的地方，扑哧乐出声来。

孤越金被他惊动走过来，阿绿又恢复那副没精神的样子，唉声叹气地翻看小人书。

阿绿年轻底子好，只几天就恢复了元气。但因为师父把事务都拿回了狮子台做，所以他并没有太多机会出去闲遛，还总得装出病恹恹的样子，只能见缝插针地时不时去后山看师妹一眼，给她带些东西。

“还装呢？累不累啊？”孤越金笑着扒拉他头:“偷懒也适可而止，一个月的禁闭，养这么多天还缓不过来？”

阿绿被揭穿，只好干笑:“倒……倒也没有……确实已经好多了……”

阿绿送走了师父，就去做他安排的杂活。他负责仓库，就是把门人从各种途径得到的草药、灵石、稀罕素材等修炼用品，还有食品、布匹等生活物资清点分装入库，方便以后统一调配。

不是多难的工作，快点做半天就能完成，剩下半天时间，阿绿就躲到杉露林里去纳凉——顾师妹喜欢那地方，决定天冷前都先住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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