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池君把他从崖边拉回来:“我还道师兄有什么大事，居然就是一个人来这山崖上睡觉？”

“我这不是……”碧云君想解释又一时找不出头绪，挠挠头:“唉算了，一句两句说不明白。”

碧池君抿抿嘴:“师兄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他又缓了会儿神才想起回头，不禁吓了一跳:“嗯？是你……你怎么来了？”

“当然了，师兄你那么宝贝他，怎么可能让他自己下山？”

碧云君总觉得师弟这话语气有点怪，皱着眉打量对方的表情，半天才问:“你怎么了？”

他嗅着那近在咫尺的温热脖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替师兄拉上了衣领，接着把下巴放到对方肩头上，轻轻抱了一会儿，心里纳闷: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节操了？

碧云君很快就醒了，还是惊醒的——他惊叫一声醒过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然而这时，怀里的人突然动了一下。碧池君连忙错开。

还好人并没有醒，只是似乎睡得不太舒服，皱着眉眼珠微动，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做了噩梦。

“没怎么，就是替你不值。你被他拖累太多了。”

“这话从何说起？”

“你看看你有多少次为了救他涉险？这次又是这样……那小子身为乾元，不仅不能保护你，还总要你去救，实在是没用。如果……如果是我……”

师弟一边说着，一边越靠越近，碧云君被逼得靠在了石壁上，多少也看出了些端倪。

他抵住师弟的肩膀，瞪视对方:“别闹！现在是闹着玩儿的时候吗？”

对方如梦初醒似地退开半步，碧云君平复了一下，才说:“我是他师父，护着他是我的责任，况且也是我情愿的，何来拖累一说？跟是不是乾元又有什么关系？”

碧池君闻言愣住，随即落寞一笑:“说的也是。”他转身走到崖边，望着满目疮痍的山景，这样看了一会儿，突然说:“那我跟你一起去。我是他师叔，我也有责任，你去哪救他，我都跟你一同前去。”

碧云君怕的就是这个。他为难地吸了口气，最后勉强说:“到时候再说吧。我还得先去趟承霖观——诶对啊！”他突然意识到重点:“你怎么自己回来了？他们几个安顿好了？”

碧云君随师弟赶去找徒弟们。他原以为自己徒弟们跟着碧池君，拿别人的宝物做要挟，虽然不至于被关起来，肯定也会受到冷遇。

没想到承霖观那山门里的光景已经与凝玉在时完風雨文学如斯的事，就都成了座上宾，受到了热情款待。

只是孩子们还沉浸在师祖陨落的遗憾里，情绪都特别低落。碧云君稍微安抚了一下，便打算去拜见主人。然而这时候正是承霖观的早课时间，似乎不太好打扰。

碧云君略一思索，决定先去见一位故人。

碧云君准备了些东西，问清楚地方，便独自进了承霖观的后山。

凝玉身故后，遗体虽然被收回了承霖观，但因其生前叛逃，不能葬进祖陵，只在后山靠近山顶的地方找了片空地埋葬了。

碧云君坐在她坟前点上火，默默烧了一摞纸钱。

他早在十几岁时就已与凝玉相识，当时他受孤越金影响很烦凝玉，天天跟她吵嘴打架，还总是吵不赢她。

但吵归吵，他也一直知道凝玉古道热肠——当年从孤越金手里逃出来时，只有凝玉肯收留他，还帮他准备逃亡的盘缠、教他易容，几乎是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可是怎么一转眼就阴阳两隔了呢？碧云君到现在还是觉得不真实。

他跟凝玉的最后一面很不愉快。在洞天里，凝玉把他绑到玄阴古木上，逼他向众人提起往事，害得他失声。当凝玉跪在他面前求原谅时，他真是心如死灰，心里想着再也不要跟这个疯女人打交道了——即使隔天看到她惨烈的死状时，心里也没生出几分怜悯——虽然凝玉恐怕也不会稀罕谁的怜悯。

然而后来，碧云君好不容易逃回逍遥山、想继续过以前平静的日子，却又眼睁睁看着逍遥山化为焦土、师父力竭身死、天枢下落不明……

过去的碧云君自诩是个隐士，总是嘲笑别人汲汲营营、丑态百出，追求一些无用的东西。他不追名、不逐利，也不跟人斗气，外面人怎么抹黑他都不在乎——他想要的只有两样:自由安定的生活、徒弟们的陪伴。

至于过去的耻辱、未来的危机，他都可以不管。只要能在风雨飘摇里护好自己的小家，他就心满意足了。

他想要的这样少、这样简单，以至于谁也没办法从他手里夺走什么——他一直是这样想的。

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现在想想，如果在洞天时他就向凝玉坦白当年的经历，和她一起商量对策……后面这些事就不会发生。

又或者早一些，如果十六岁那年投奔凝玉时，他敢于原原本本地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凝玉、公开出来，孤越金就不会变的如现在一般强大。

甚至还能更早，如果十四岁那年他目睹那个人谋害罗掌门时，就能不退不让追问到底；如果他没有亲手烧掉那封朱墨写的陈情信；如果他一开始就如天枢那样宁折不屈……

金羽阁时期的往事，这些年在他的梦境里被反复夸张、变异，像锥子一样扎在他心里，直到昨夜借助如斯，用大人的眼光回溯过往，他才发现:自己其实一次都没选对过，他一直在退、一直在躲。

就像从小被驯养的牛犊，因为受多了木桩和皮鞭的苦，即使长大后有了力量，也不敢尝试挣脱。

他从来不是脱俗的隐士，他只是个昏聩的懦夫。

而他一直以为强大如神明的那个人……其实浑身都是破绽。

碧云君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最后几张纸钱也烧掉，对着火光自言自语:“我算是懂啦。要是当初就听你的，现在也不至于会……”

碧云君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摸出当初凝玉给他的那张纸——那是从师娘留下的册子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用朱墨写着“除恶务尽”四个大字——他把那张纸展开:“还给你吧。”

他说着，把那张纸也投进火里。

没想到这时，雾气弥漫的山顶上却突然吹起了一阵微风，那张纸打着旋儿飞回到碧云君脚边，没有落进火里。

碧云君愣住了。他睁大眼睛四下看了半天，才又捡起纸片。

“你的意思，我已经懂啦——我是选错了很多次，但是现在改也来得及。”他说罢又扔了一次:“你放心吧。”

那张纸终于落进火里，被火焰吞噬。

“这次，我不会再退缩了。”

师兄果然在这里。碧池君一上崖，就看见那人独自蜷在石崖边不省人事。

“没事，没事……”碧云君下意识应了一声，只觉得胸闷得不行，五脏六腑都仿佛绞在了一起。他挣扎着爬到崖边吐了半天，才勉强好受了些。

“没事的，没有不舒服，”碧云君擦净嘴角，迷茫地眨眨眼睛，看清崖边的晨光，才终于松了口气，自嘲地笑笑:“我现在觉得……特别轻松。”

碧云君一愣:“啊？你说谁？”

“你徒弟。”

“……你识破了啊。”

“师兄！师兄，怎么了？不舒服吗？”

碧池君“啧”了一声。

他吓了一跳，连忙过去想叫人，结果走近了才发现，师兄只是睡着了。

他松了口气，也靠着石壁坐下，默默注视着身旁那人沉静的脸，突然嗅到一股异味。

晨光熹微时，碧池君回到逍遥山，翻上了思过崖。

碧池君难受地喷了两下鼻息，又忍不住凑近了去闻，越靠越近，一直顶到师兄身后，轻轻拉下对方的衣领，看到后颈上的薄痂，才终于确认。

他冷哼了一声，把脸凑到师兄颈后，从身后环住对方，慢慢贴了上去。

碧云君笑着搡了他一下:“还会埋怨我了？我不告诉你也是为你好！”

碧池君却没笑，轻声来了一句:“是为了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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