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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鹊赠熙熙(九)

  • 作者:汤娘子
  • 类型:综合其他
  • 更新时间:2021-10-13 02:05:02
  • 章节字数:13322字

您要是不特地去寻望他,真就以为,他不在。

那天晚上母亲病情反复,大夫来过一回,叮嘱了一番,欲言又止的样子被他看了进去。简国华趁着送人出门的时候问清了原由。

母亲的病是自小胎里不足,身体虚,这些年操劳持家,生他的时候月子里也没坐好,许多加起来这才撑不住了。

他不知道怎么把自己心里的酸涩说出口,只是淡淡地默默地守在一旁,不说话不出声,没有动作,呼吸轻的像整个人成了木头。

“我写给你吧。”大夫从药箱里拿出钢笔小纸,在上头写了一串花哨的英文,讲:“你拿着去医院,找药房的值岗医生拿这个药,你母亲就能好受些了。”

“谢谢先生。”简国华给大夫鞠了一躬,接过纸张看了看,怀有希望问道:“这药吃了能好?”

那天两人在沪一剪门前分开,各回各家。

简国华回了家之后,这才知道母亲病了,这两三天没回家想儿子又不敢催他回来,只怕孩子见了会担心。

简国华猜测,或许是文家的管事吧,又或是文熙民的随伴儿,每每有事出来寻人的都是同一个。

简国华看着,只觉得这人比他像大爷。

“治标不治本,你母亲的病还得请教名医才知道。”大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讲:“这个写法是我家小弟教我的,你去拿药他一看是我的笔迹,会给你偷偷便宜些。”

“这药吃了,你母亲就能好些,只是以后再有不适还得吃,这病反复,我也不好打包票。”

“西药比中药贵好些,你母亲舍不得,怕以后药吃多了,连累你。”

大夫把该交代的交代了,这就走了。简国华攥着手里纸条心绪复杂,抬眼望向母亲房里的油灯时心里只有愧疚和酸涩。

既然母亲舍不得花钱,那以后就偷偷用学校发放的教资去买,自己省一些,少回家来,母亲问就说是学校忙,这样家里问钱大半去哪儿了,他还有句话搪塞,只讲是自己在外头花了。

这一下子,怎么瞒过去都想好了。

家里存账也不多,索性不拿了,咬咬牙他的工资还是能付得起药费的。

那时天已经晚了,他来不及赶回学校去预支薪水,思量之下把文熙民给他订制的这身大褂拿去典当铺抵着。

那典当铺的伙计是熟人,家也在巷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简国华和伙计讲好了的,褂子不许动,明儿天一亮他去预支工资,立马就把大褂儿赎回来。

这沪一剪的大褂还是全新的,当个500块钱不成问题,这可不是小数。

简国华只是想押点钱去给母亲买药的,用不着当那么多,500块钱都是他两个多月的工资了,他哪儿还有那本事一次赎回来。

讲好了,大褂压着,一百块钱。

跑去医院给母亲买了药,再回来时告诉母亲,这是请校长帮忙的。圣约翰校长在西医医院是有股份的,早些时候他和母亲讲过,只是没告诉母亲他平时大半个月都见不了校长一面,没有交情。

“校长知道我薪资微薄,但万事孝为先,校长也体谅,亲自出面给我批药,每个月让我多上几节课,算是以工抵账了。”

又骗又哄得,这才算吃了药,信了儿。

第二天一早,上圣约翰找教务总监说明原因,写申请,由校长签字,再找财务领款,这才算完。

原本想领了款抓紧跑去把大褂赎回来的,不知怎么地总觉得心里不安稳。

谁知正要出门就被教务拦下,说是和几位老师一起开会。

教务方才帮忙说情,得以预支教资,这大褂既然和老伙计说好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意外的,简国华犹豫一番还是想着先留在学校开会。

这一开会就麻烦了,足足讲了一个半小时,偏偏又不能溜出去。

一个半小时散会后,他只有5分钟解个手的功夫就要上课了。

一连着三个班级三节课,累得他够呛。

眼看到了午饭时辰他才消停下来,奇了怪,今天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午饭时辰,午饭…

平常这时候文熙民该站在门口,嬉皮笑脸话里有话,语气调侃地叫他一声:“国华老师。”

学生们爱玩闹,有时候想一出是一出地,本该是常见。不知怎么了,简国华心里不安稳。

午饭也不想吃了,趁着午休去把大褂赎回来,再回来赶上下午的课。简国华戴上风帽正下楼,碰巧遇见上楼的郭老师,怀里抱着一本外语书。

简国华是晚辈,先行鞠躬礼:“老师。”

“诶。”郭老师点头答应,想起大伙儿都知道他和文熙民走得近,于是问:“你是去文家看熙民吗?”

“啊…”简国华一时怔愣,反应过来后即答:“我去看他做什么?”

“不是啊。”郭老师一笑,上下两眼皮挤到了一起,讲:“早上他家里打了电话,说是请病假,我当你去看他呢。”

病假,生病了?

简国华解释道:“噢不是,学生是去办点事。”

不至于啊,一晚上没见就病了?

郭老师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细问,看他戴着风帽应该是要出校门办急事,不拦他说话了,两人言语两句也就散了。

简国华直觉得心里越发不安稳了,怎么还有些发慌。

急急忙忙拦了黄包车,快快地往典当铺去了。

一到才知道,坏了!

“来晚了啊,你怎么才来!”

“你不知道,昨晚文家大管家的儿子,上我们这来收我们掌柜的账。”

“什么生意往来我也没问,当时我正收拾一块布给你那大褂包起来,那么贵重免得给你磨着了。”

“那文家的还站着看了一会,摸了这褂子,我估摸着是这小子看上了!”

“一早,我才开铺门,文家大少爷就来了!”

“直奔柜台里,非要昨晚那褂子!”

“我说不上话,拦不住掌柜的,褂子让文家大少爷给买走了!”

“我们掌柜的还说,常往来的,不收外价,多少入的,让文大少爷多少拿走。”

“那个大管家的儿子就站在文少爷身边,放下一百块钱就把褂子捧到文少爷眼前了!”

“我看那大少爷脸色不对,眼睛发红,牙根咬得死死!我赶紧跑去你家里想跟你说一声,谁知道你已经去学校了!”

坏了…

坏了!

这大少爷!

他本来就是个孩子心性,看着聪明洒脱,实则是个小心性的人,这会儿指不定怎么生气着。

简国华脑子一团乱,心里不安稳,呼吸有些短促起来,又急又忙地转头就走。可是去哪儿呢,他又不知道文家在哪儿,文熙民是在国外长大的北方人,他甚至连找到文熙民的办法都没有,一个人急急走出典当铺后又茫然起来,走在淞户江道旁,有些失神。

现在…

现在…

现在…回学校吧!回学校去,好好上课,今晚住校,等明天一早校门打开,文熙民来上课就好了。

文熙民来上课,他会过去好好跟他解释。

课上的心不在焉,人看着心有不安,步子有些虚,那一整晚他都睡不下,望着窗外的明月发愣,起身喝了几口水,心慌的感觉还是没有半点缓和。

简国华在教舍的铁架床铺上翻来覆去一整晚,没有半点困意,只有期盼。

期盼着快些月落,期盼着快些日出,期盼着快些天亮,期盼着快些开学,期盼着快些,快些,快些…

窗口看不见月亮了,简国华看了一眼手表,凌晨四点整。

原来月亮还在,只是从窗前跑到窗后。

简国华深呼吸几个来回,心口的那股慌劲儿还在,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是又酸又苦还有些压抑,像是跑完了头尾整条淞户江,最后被丢进十二月的江水中。

胸口火热,通身冰寒。

二十四年的光景里,他从未。

只是不曾想。

他站起身,忘记给自己披件外衣,走到教舍高窗下打开小阳台的内门,一阵凌晨四点春寒气迎面袭来,他打了个哆嗦。

四肢冷极了,可是胸口直往外烧的感觉烫得他难受,寒热两重,一时间,只叫人,凄入肝脾。

从典当铺出来到现在凌晨四点,一刻了,凌晨四点一刻钟,已经过去半天一夜,那种慌而无措的苦涩非但没有缓和反而将他渗透。

他往前走了一步,晃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找回些清醒,不是满脑子黄汤一般摇摇晃晃,脚步虚浮。

“吱叽…”

他惊得后退了两步!

前头昏沉之中,不曾注意脚下,一脚险些踩下去,幸而是还没有落脚。

简国华低头,一片漆黑看不清,他转身跑进屋里去掌灯。火柴划过火柴盒点亮了油灯里的油芯,火晕顿时四散开来,围着他成了一圈暖暖的暖灯光晕。

简国华拿着灯走出去,这才发现阳台地上有只喜鹊。

一只乌黑绒头,浅浅褐黄色腹背,带着孔雀蓝尾巴的喜鹊。

喜鹊翅膀抬不起来了,有些怪异地别着,看样子是被孩子们的弹弓打下来的;简国华小时候也干过这事,后来不了。

他去拿来教舍里备着的简易药品,只取了纱布,给喜鹊正了翅膀,再用纱布夹着钢笔管儿给它包扎好。

这屋里除了书就是人,再没有别的能固定伤处的,喜鹊有这么小,看来看去也唯有这半小指节的钢笔笔帽能用了。

折腾了好一会儿,外头天泛灰色,简国华又看了一眼手表:凌晨五点半。

他不敢把喜鹊捧起来,唯恐自己伤了它,即便是他刚刚给了它翅膀。

简国华趴在桌上,右手握拳伸出食指摸了摸喜鹊的头,看它有些发抖:“喜鹊是祥瑞。”

“你是我的祥瑞。”

我的祥瑞断了翅膀。

“吱…”

喜鹊声音轻弱,毛茸茸的小脑袋左右动了一下,有些像乖巧地撒了个娇,从他的食指指腹蹭过一下。

简国华眼前忽然清明起来,腾地站起身去翻动书桌,这有一沓的学生资料,前些日子因为教工处存档阁漏水,其他老师常住校东西太多,唯有他这屋宽敞简易,最好存放。

他从里头手颤背寒地翻动着,从中挑出一个文档牛纸包,又从里头翻了几页,目光跟着食指从页上第一行跟到了最后一行,再又翻到背面,目光跟着食指,从第一行跟到了中间…

嘭!

他重重地拍下页上的那行字,拍在了桌上,沉沉厚响,眉眼终于有两分笑。

简国华换上内衬长裤,穿上大褂,戴上风帽,现在桌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捧起喜鹊,轻声讲:“小朋友,跟我走吧。”

喜鹊被他护在怀里,眼睛看着他,清澈无他。

简国华出门,走了好远好远才终于遇见一个拉黄包车的,说明了地址后,黄包车师傅调转方向告诉他:“您啊,一开始就走错了。”

多久了,得有十几分钟了。

他付了车钱,望着眼前雕梁画栋古典奢华的别墅前,又迈不开腿了。

“你干嘛的?”

有三个人站在门口,穿着黑色防风衣,十分有派头,两人一左一右,中间那个向他走近两步,目光将简国华打量了一遍,皱起的眉心当中眼里全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查问。

简国华喉咙有些紧,他没低头去看表。

这时候早上七点。

他讲:“我找文熙民。”

“你是谁?”这人继续查问,一副闲人勿进的样子:“有拜贴吗?”

文家的大门,不是那么好进的。

“我,我是圣约翰的老师。”简国华咽了口口水,觉得自己口干舌燥,无言以对:“我来找他,有事。”

“请老师出示圣约翰证明,我无法判断老师身份。”

“我没带,我就是来看他。”简国华呼吸沉了沉,感觉那股子心慌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语气有些急地讲:“不信你去问他!”

问什么呢,问他认不认识圣约翰声乐老师,简国华。

这头还没个结果,大门内院子里的三五个小孩正踢球玩耍,十分开心,其中一个仰着头冲着内侧阳台喊:“熙熙哥哥!熙熙哥哥!”

“熙熙哥哥!下来玩儿啊!”

简国华看不见里侧的位置,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往前走,身子被人拦住,他扬声大喊了一声:“文熙民!”

文熙民,这是第一次这么喊他。

外头的人显然不能轻易放他进去,骂道:“喊什么!少爷还歇着呢,你哪儿来的!”

正争执着,文熙民走了出来。

他穿着白衬衫,领口漏了两颗纽扣,双肩是两条西式吊带裤的牛皮带子。

守门的人赶紧开了门,简国华腿灌了铅,走不动,抬不起。

这是怎么了,竟不知说些什么。

文熙民走出大门,神色淡淡,像早起檐上薄霜。

“老师好。”

他鞠了一躬,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这是欠老师的《资本论》”

他抬起右手,这才看见拿着本书。

“从前的事,我很抱歉。”

他把书交给守门的人,不逼简国华接手。

“以后两不相欠,不必再见。”

他语气轻弱,听着平淡,可有些像喜鹊哆嗦时“吱”地那一声。

他又鞠了一躬,转身往里走。

简国华没有接那本书,只是现在原地静默,他不是不想说只是不知道如何说,身上冷,脚下冷,手心冷,唯有胸口烫。

“我母亲生病了!”

他站在原地,像上声乐课时高声地喊了出来。

“我没办法了,只能去典当铺!”

他眼神空空地,或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赶回去赎的时候…”

他声音又低了下来,神智混乱不清。

“我晚了一点,我只晚了一点…”

文熙民往里走的脚步停了下来,四处静静地,无人敢多说,唯有刚才的踢球玩耍的那几个小孩子仍是欢喜。

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这样站着,等着,谁也没有开口。

简国华往里走了两步,外头的人没再拦着他,他讲:“褂子送了我,那就是我的。”

他又讲:“我想着等你上学,等不及,我就来了。”

文熙民转身,问:“你母亲病了,你愿意把褂子当了,也没想过找我。”

“是吗…”

他语气很弱,不大敢问又倔强地问出口。

“简国华。”

“不是。”简国华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为钱,我不会只押一百块。”

沪一剪的衣服什么价儿,他们心知肚明。

“我一时情急,再也不会了。”

他有些乱,说出口的话措辞不正,可他又觉得这是他想说的话。

这些话太扭扭捏捏,原本,他是不会说的。

文熙民低头,半转身,转了个侧身,嘟囔了一句:“拿着你那破书滚回去!”

简国华一笑,脚步终是轻快好走了些,上前两步到他身边,学着他平日里那戏谑的语气问:“熙熙?”

大少爷皱了眉。

“你叫熙熙啊?”

大少爷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不远处的小朋友,小朋友不理他。

“熙熙?是吧?”

大华理他。

“简国华你没完了是吧!”

文熙民这辈子觉得最腻歪的莫过于家小孩喊叠词后头带哥哥姐姐,这人一天天标榜着为人师表,怎么还学呢?

这北嗓又出来了,这大少爷一横起来:“你一大清早上我家就为说这是吧!”

他急了,他急了,他急眼了。

说不过人家的时候试图“旧事重提”也好“以旧换新”。

简国华摊开手,一直护在袖口手心的小喜鹊探出头来。

“我的喜鹊受伤了,我心疼。”

这么好的衣裳哪能穿在他身上,不说一流的裁缝工钱付不起,单说这料子是按寸长的,原本简国华还以为得子孙有孝,他寿衣才能穿上这么好的料子,搁自己身上攒一年钱去买件褂子,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简国华是外人看着认他孤傲不好接近,近友看了想他斯文不争,随性样子常让人误以为他是个清心寡欲乃至无有肺肠的出家人

听了父亲一翻话,当下就红了眼眶。

上京城…

姚中仁先生也不是一般人说见就能见的,京城里多少人闻名而前去拜访,先生也不是谁都见的,他既没有贵人引荐又无交情在前,家里又是这样寻常的门户,哪有办法呢。

大夫宽慰他:“你也别担心,你母亲这病虽说虚弱但眼前看还没有性命之忧,或许你可以去西医医院买药。”

父亲这才说:“你姆妈一直身体不好,这次生病来得猛,头一天她心里害怕,见不到你最后一面。”

褂子送出手了,文熙民也没什么不高兴的,既然心事已了,家中问寻,那就回吧。

这大爷还真是大爷了,有时想起来,他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

再就是这料子金贵,他定然是买不起的,穿出门去让人看见了还得东问西问,答得不好又是一堆的闲言碎语,平白惹麻烦,还是收进柜里压箱底,等过年了穿。

简国华那身新大褂儿一直没舍得穿,留在教舍了,心里除了舍不得还是舍不得。

这么好的衣裳平日坐案讲堂太惹眼,要是一个不放心磨了擦了,岂不是白废了这顶好的料子。

那天从裁缝铺出来,文家来了人接那小子,看着还挺着急,像是家大人急急找寻。来接他的,还是那个人,那个在他们俩初见时狼狈奔逃时开着汽车打开车门救他文少爷的人。

倒不是什么不可医治的绝症,只是这么拖着也是损耗,中药大都是药草,熬成药汤或许浓烈了些。这大夫是个热心肠:“我医术不济,你母亲的病我确无解法,要是能去京城问问中医世家的姚中仁先生或许有办法。”

他们这一家子,三天才吃一次豆酱肉,一日三餐常是粥佐菜,米饭拌卤汁,咸肉碗四两,还得攒些钱以备不时之需,这已经是父子两人挣下的最好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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