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戎精骑冠绝天下，无论攻守进退，其速都远较寻常兵马为快，从耶律逊宁拨马回身算起，至今不过短短两刻时分，便已大致重组成阵，各部依次而动，开始脱离这片战场。

星月清辉掩映下，转目扫探的耶律逊宁并未因自己最终保全了本军大部将士而欣喜，盖因他眼光所到之处，满目都是断刃残兵和倒卧于地的两军将士尸首，他们身体里流出的鲜血已经将泥土浸染，而他们的性命，早已不知所踪。

对这些尸陈疆埸、埋骨泥尘的将士而言，所谓王图霸业、功名利禄，如今都只不过是一句空话，也许无论最终取得什么样的战果，都难以让他们安心长眠。

譬如现下许多北戎将士都因自己在阵前展现的非常之法而心生艳羡，却绝少有人知道，如今几乎调运不出半分内劲真气的滞涩感，才是焚潮蜃景带给自己的唯一感受。

“就如现在的我，论及疆场厮杀，非是我小看来敌，单打独斗，焱军中的那些将校，哪个上前来我也不惧，偏生就是那等无形无相的流言蜚语，却让我觉得脊背生寒、无从抵挡。”

策马立于其侧的萧雁本想再出言劝解一二，让他暂且放下心来，以北戎大狼主完颜释空的心智，断不至于动辄捕风捉影，将市井传闻当真，只要自己和耶律逊宁能够赶回牙帐，当面陈说经过，至少身家性命不至有危。

“有句话说得好，‘江湖险，人心更险；春冰薄，人情更薄’，敌军不做追袭，未必是一桩好事，说不得是彼等认为单是日前广为传播的流言蜚语，便足以要了你我的性命......”

言及于此，耶律逊宁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些，长长地叹一口气，思绪飘忽间，暗自存想:说到根底上，还是我小瞧了天下能人，原本只以为自己业艺有成，只要这柄摩云飞烟刀在手，这世间哪里去不得？却不料率军南援，却撞在这些后起之秀的手中，难以尽数匹敌。

与其相较，耶律川便显得颇为不支，非但要自行运转内息，抵御从箭创处传来的阵阵剧痛和遗留在自己体内、仍未消散的对手真气，还要和萧雁一同传令收拾北戎诸部精骑兵马，使之渐次退却，缓缓北去。

不过北戎诸部中那些安然无恙的将士们不知端的，只觉得耶律逊宁今夜施展的‘焚潮蜃景’是一项果有奇效的厉害法门，随令结阵之际，尚有不少人谈兴正浓，互相讨论着适才所见的神术，更有甚者，将那位‘北海龙王’视若天神下界一般，说得口沫横飞。

春夜里的微风将诸人互相交谈的一些言语轻轻送入耶律逊宁的耳中，哑然失笑之际，他的脑海里却并未生出丝毫骄傲自满的念头，反而据此想到:人前的显耀和光辉，是用人后说不出来的苦处换来的，古人诚不我欺。

抬眼细看王麟身上伤势的同时，顾霄霆主动出言:“咱们今夜一战，既重创了‘北海龙王’等人所部之敌，亦将北宁郡重新纳入我焱朝疆域版图之中，料想北疆战事应当能就此稳定一段时间，接下来等待着咱们的，便只有回返帝都、自陈边事这一桩要务啦。

“只是细想起来，咱们众人之中，究竟何人应当随我一同南归，何人应当留在此地主持大局，尚未安排得周全，趁着如今大伙几乎全在此地，倒不如先将这件事商议妥当，再行前往北宁与霍山侯等人汇合。”

或许是转头移目之际看出了萧雁芳心所念，又或许是施展‘焚潮蜃景’之后体内暗生的反挫气劲实在令人难以忍受，耶律逊宁再也没有主动出言讲话，只为稳定军心，还是依然策马停驻在诸军阵内，只待随众南返之后，再自行调理体内暗伤。

仰视着天边明月，耶律逊宁忽然自嘲也似地轻轻笑出声来，喃喃续道:“世人都说大丈夫应当光风霁月，心不染尘，可又有几人知晓，很多时候，即便你一身能为通天彻地，终究难以保得自己不被他人所伤。

先前耶律逊宁施展这门‘焚潮蜃景’奇术时，耶律川自然知晓这位本族叔父算是用出了全部的能为，虽是终于能在敌将的纠缠中抽身而回，精神气力却实已大见摧伤，故而并未打搅他的动作、思绪，只是默默地承担起了主将职责。

秋波流转，萧雁仿佛瞧出有些不对，见军中将士时下正各自结阵回返，尚无人向自己投来关注的目光，这才低声问道:“耶律兄长如今觉得怎样？假若是身子不爽，可千万不要硬撑着，我瞧焱军此时军阵仍带不动如山之态，未必便会再行追击，阻拦咱们全身而退。”

夜色深沉，皎洁的星月光辉在如今深邃幽暗的天幕上，似乎也显得不甚明亮，凭借‘焚潮蜃景’自阵前脱身而归的耶律逊宁举目凝望，脸上的神情半是阴郁、半是忧愤。

不知怎的，如今的耶律逊宁非但像是思绪凝滞，就连发出的声音，也变得嘶哑了不少，可他最终还是做出了答复:“你别瞧敌军摆出一副止息兵戈的做派，那多半是因为他们知道，此战纠缠到如此地步，北宁郡多半已经陷落，即令我军全师而返，亦不能解此危局......

“再者，对于咱们两人来说，现在最危险的事情，并不是当面的焱军，而是自己身后那些曾经一同作战的同袍。

耶律逊宁当然明白，既然身投行伍，自己便不能像那些身处南朝市井间、动辄伤春悲秋的书生们那样，让愁绪久居自己心头，可触景生情，自己又阻挡不了心里油然而生的感受，越是注目观瞧，越是觉得手中的摩云飞烟刀正自逐渐变得沉重起来。

和这位‘北海龙王’截然相异，彼时同为军中将校的顾霄霆、叶珏等人心中并未因为这一场胶着血战的结果而生出多少悲天悯人之念，更无多少忧虑沉郁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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