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楞了一下，转过头来低头看着站在身边的儿子，有些不敢相信地道：“你敢在封地和氏族对着干？”

“怎么能对着干呢？”李祐咧开嘴笑了，“天下世家乃是我大唐之支柱，平日里修桥补路誉满乡梓。不过世家俊杰们淡泊名利，耕读传家，不以出世为贵，这是我大唐的损失。儿臣到了封地，要把这些俊彦们从辛勤的耕作中解放出来，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和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为大唐抛头颅洒热血的事业中去！儿臣哪里敢和世家大族对着干？！”

李二眯着眼睛皱着眉头听着，看着面前这个让他一日三惊的儿子，忽然之间咧嘴轻笑起来。这小子说得不清不楚，但李二已经听明白了。自己这个儿子对世家大族控制地方的担忧，看明白了自己重修《氏族志》的初衷，还准备去到封地之后解决世家土地兼并之祸。虽然李祐并没有说自己准备怎么干，但李二也并不想问。他也想看看自己这个装傻装混账一装就装了十年的儿子，到底能给自己什么样的惊喜。

李祐在他身后撇了撇嘴，嘴里却道：“儿臣其实明白，大唐走到今天，虽然看起来国富民丰兵强马壮，但事实上仍有解不开的矛盾。四年前父皇命高尚书等人重修《氏族志》，不过在儿臣看来，此事收效甚微。所以儿臣想要在长安城外面做些手脚……”

李二忍不住张合了两下手掌，又哑然失笑。这也算重新认识自己这个已经十三岁的儿子，他这半天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聪明，但有一张厚脸皮，给他根杆儿他就敢顺着上天。而且并不畏惧自己，反而对自己有一种不同于他的兄弟们的亲近，这样的父子亲情，他只在承乾、青雀、稚奴等寥寥几个孩子年龄尚幼的时候感受到过。但是现在，已经七岁的稚奴已经对自己有了些许畏惧之心了。所以今天猛然体会到这一点，李二感觉既亲切又新奇，就连“老爹”这个称呼，都让他又不一样的感受，独一无二且分外亲热的感受。

“自然是听实话。”李二道，转而又疑惑地说，“听你这意思，你并不看好这两件事情？”

“‘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这话说得好！”李二点了点头，语气中略有了些欣慰，他对这句话再认同不过了，“既然有其一，那便有其二，你继续说。”

“其二嘛，儿臣也确实想要做些事情了。”李祐看着李二的眼睛道，“既然李家子弟不是喜欢高挂免战牌的人，自然就要能挑得起担子。儿臣年龄还小，或许不能为父皇做什么大事，但既然父皇需要，那么便让儿臣来吧！”

“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到了更大一些的牢笼罢了。”李祐苦笑一下，一脸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无可奈何的样子，“在宫里都有人暗戳戳说闲话，到了外面又如何挡得住悠悠众口？当年的事情毕竟就发生在长安城，外祖他老人家为了激励士气做出的事情，那时候宣扬得满城皆知，如今长安城里的老人还有经历过当年那场战争的，儿臣又如何避得过？”

“所以你就想离开长安？”李二目光灼灼地看着李祐，“就为了不听别人议论？小子，既然你知道太极宫是个牢笼，长安城也是个牢笼，为什么会觉得到了封地就能好过呢？况且，我李家子孙可不是喜欢高挂免战牌的人。”

“儿臣确实不看好。”李祐点点头，道，“先说《氏族志》，您的意思，是想重订氏族秩序，建立以我皇家李氏为尊的新秩序，打破五姓七望在民间和士林间的声望和垄断地位。但是您选的这些人不行，不管是高尚书还是韦大夫，包括岑侍郎和令狐侍郎，自己都是氏族的一份子，他们心中家族第一国朝第二的想法根深蒂固，想要靠他们订立氏族新秩序，几乎是缘木求鱼。”

李二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这一点朕自然是知道的，但是不让他们修订，朕又能找谁呢？”

李祐也认同的点了点头，高士廉、韦挺、岑文本和令狐德棻确实是李二能找到的最合适的人选，毕竟李二想要修订氏族的新秩序，但这个秩序的订立人也必须让天下人认可才行。不是从平民百姓中拉一个识字的随便按照皇帝的指示胡编乱造一番就能得到天下人认可的。

“那么分封刺史这事呢？”李二又问。

“老爹，虽然您听了可能不太高兴，但是我还是要说，这件事儿您有点儿小心眼了。”李祐一边说着，一边偷眼看着李二。

李祐的外祖父名叫阴世师，对大隋朝的大忠臣。李渊起兵的时候，阴世师担任长安留守，将李渊年仅十四岁的第五子李智云杀掉了。不仅如此，他老人家还把老李家的祖坟挖了、家庙祠堂给砸了。于是等到长安城破的时候，李祐的外祖父就被他的祖父给干掉了。不仅是外祖父一个人，阴家除了阴妃和阴弘智姐弟俩，剩下的全被李渊杀掉了。

“呃……”李祐貌似尴尬地挠了挠头皮，笑了笑，道，“一切都瞒不过父皇，儿臣确实有些自己的打算。不过却不知道能不能做好，所以没敢和父皇说。”

“说！”李二走到窗户前，看着外面冬日萧瑟的草木，道，“你小时候犯得蠢就是不相信父皇，要是你和你四哥一样，什么事情都和朕说一说，也就不用这十几年装的这么辛苦了。”

一瞬间李二身上千古一帝的豪情迸发，让李祐都有些措手不及。原本还以为要废好大的劲儿才能说服李二，没想到李二居然这么相信自己，只要自己不搞得天怒人怨就能给自己擦屁股，这样的自信可不是哪个皇帝都有的！不过想想也是，当年敢百骑破万阵的人，哪能是小家子气的？

“父皇今天才知道自己有个聪慧的儿子！”李二自从坐下之后就收不住嘴角的微笑，道，“那你也说说，你觉得朕重修《氏族志》和分封刺史这两件事情，做得怎么样？”

“老爹想听实话？”李祐瞅着李二道。

“哈哈……”李二看了李祐两眼，忽然之间放声大笑起来，他站起身，走到李祐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站起来，道，“小子，朕现在相信了，你以前就是装的！不仅以前是装的，现在依然还是装的！你可不仅仅是打算只给朕一个借口，你还有自己的打算，对不对？”

“此为其一。”李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天下唯庸人无咎无誉，哪能逃得过别人的议论纷纷？况且我们兄弟中也不是仅有我一人有此苦衷，三哥、七弟未尝不也是如此，儿臣自然知道逃是逃不过的。”

所以阴妃和李祐母子，在李二的妻妾和子女两个群体中地位都比较尴尬，毕竟当年各为其主，战场搏杀是一回事儿，但你挖人祖坟这事儿干得有点儿不厚道。所以李祐前身的记忆里，确实有因此被人挑拨的记忆。不过那时候前身浑浑噩噩，从来不觉得这件事情对自己有什么影响，该玩玩，该闹闹，该撒泼打滚的蛮不讲理，该好吃懒做的绝无上进之心。

不过李祐这时候提起这间事情，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而不是给前身抱不平，眼瞅着李二因此怒气勃发，赶紧道：“不过是一群不懂事的宫人奴婢，您又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况且您能管住他们的嘴，还能管住他们的心？反正对儿臣对母妃影响都不大，您也犯不着为此生气。”

李祐的外祖家，也就是阴妃的娘家，干过什么事儿呢？

“哼！”李二气冲冲地怒哼一声，他也知道，这件事情哪怕是皇帝都没有办法，别说老阴家当年做过的事情，就是李二当年在玄武门干的事儿，这些年天下人议论的还少？既然知道管不住，索性也就不管，也就是一群长舌头的家伙，掀不起什么波澜。

“那你再说说，去年你就搬出宫去了，为何还要做那么些混账事？”李二自己生了会儿闷气，继续盘问李祐道。

李二就在窗户边上的地板上盘腿坐了下来，又拍了拍身边的地面，示意李祐坐下。

“也是怪父皇。”李二叹了口气，道，“要是父皇早点儿和你像今天这样聊聊天，估计你现在早就能像你三哥、四哥一样独当一面了。你准备怎么做朕不管，但朕做好给你收拾手尾的准备。只要你不是搞得天下大乱举世喊杀，那就放心大胆地去做！我李世民的儿子，就要有上山打虎下海擒蛟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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