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天枢如实回答，心里却比说谎还虚。他想去捡地上那把黑鞘短剑，却被碧云君抢了先。

“这剑是哪来的？如斯又是为什么你手里的？”碧云君站起来打量四周，眉头越锁越紧:“你该不会真的——”

“没有，我没有。如斯宝镜是那晚姨婆托我转交的，她也允许我提前打开看了。”

碧云君推开他，狐疑地审视四周:“天枢，你……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用了什么邪术了？”

碧云君脸唰一下白了:“……你都看见什么了？”

“你跟这把剑相伴时发生的事，我全都知道了。”

是泪水。他哭了，眼泪流了一脸。

天枢很少哭泣。他知道这类幻境会有损心智，但没想到竟会如此失态——入镜者会受物品的影响，物品的气质又与物主的好恶喜忧相通。所以现在，是那把折断过一次的剑，在替它那个绝望的小主人，借他的眼睛流下泪来。

天枢点点头，刚想说自己没事了，突然看到对方露出一副吓坏的表情，伸手来抹他的脸。

“只是噩梦，都是假的……别怕，师父在呢，没事啊……”

碧云君听见这话几乎有些站不住，后退了两步撑住洞口的岩石，颤声道:“它跟了我八年，那我跟那个人之间的事，你也全都……”

“嗯。”天枢点头，靠过去想要拥抱对方:“师尊，你受苦了。”

碧云君一把推开他，崩溃地喊道:“离我远点！！你怎么能这么干啊！！”

“我得知道发生过什么，才能帮你走出来啊……”

天枢伸手想拉碧云君，谁料他竟一挥手里的短剑，厌恶地向后躲:“滚！！离我远点！”

天枢衣袖上被划了一道口子，他站住，困惑地看着碧云君。

“帮我，又是帮我！你们都口口声声说对我好、要帮我，哪一个是真替我想？！”碧云君越说越气，又刺出一剑，天枢连忙躲闪。

没想到这一剑还有后招——碧云君一跃而起，疯了似的攻向天枢，一剑快似一剑:“你们乾元心里的小九九，当我不懂吗？呵，看他搞我，好刺激是吧？！”

“您、您怎么这样说……”

“还要装？你那药材味儿都快冒到崖下去了，当老子闻不见呢？！！”

天枢才从幻境中出来，手脚有些迟钝，这时面对自己师父的快剑，好几次都差点没能躲开。

以往师尊生气时也曾对他动过手，但都只是出气，不会带招，更不会用兵刃。这次却是连骂带刺，整个人都已经失控，变成了他从未见过的样子。

思过崖上地面狭小，天枢很快跌倒在石壁边，退无可退。碧云君用剑尖顶着他，逼得他靠在石壁上，总算停了下来。

天枢剧烈地喘息着仰视碧云君，他从不知道自己师尊有这么厉害。

“对不起师尊……我擅自窥探没考虑你的感受实属不该，但是我真不是你想的那种意思……”

碧云君沉着脸俯下身来，揪住天枢的领子嗅了两下:“气味更重了……哼，你嘴上道歉，其实心里没想好事。”

“没有，我没有乱想……”

天枢心里叫苦，其实对年轻乾元来说，只要不用药控制，情绪激动甚至单纯的出汗都有可能导致体味泄露，刚被逼得差点血溅三尺，不泄出来就怪了。然而碧云君不懂这些，嗅到味道就认定他在意淫自己。

碧云君等了一会儿，又闻了一下，猛地把他往石壁上一掼:“还在想！被剑指着也能发情，畜牲吗？！”

他站起来，见天枢一直瞪着自己，又一指他:“看什么？闭眼！不准看了！”

天枢闭了一下眼，但想到这样就好像承认自己真的在意淫师尊了一样，于是又睁大眼睛，死死盯着碧云君。

“没听见吗？闭眼！”

“不闭……”

“闭上！”

天枢盯着他:“就因为我是乾元，连看你一眼都有罪了吗？”

碧云君充耳不闻:“不闭是吧？不闭眼睛别要了！”

那把短剑直向天枢面盘上刺来，他被逼得往后缩，后脑勺撞在岩壁上，但愣是强忍着瞪着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

那剑尖离天枢的眼睛只有一寸距离。

“闭、眼。”

“不闭。”

碧云君拿剑的手颤抖了几下，终归没有刺下去。

“当啷”一声，碧云君用力推了他一把，把剑扔在地上，气冲冲地在崖上踱了几步，然后猛地回身把剑踢下山崖，靠着对面石壁坐下来，崩溃地捂住脸。

“……你就顺着我一下有那么难吗？”

“这事不能顺着你。”

天枢说着，用力挤了几下眼。刚才半天不肯眨眼，弄得眼睛里火辣辣的。

碧云君叹气:“你是明知我下不去手才有恃无恐吧？”

天枢点头:“我知道师尊不是那种人。”

“是啊，我这种人，永远玩儿不过你们那种人。算了。毕竟我只是你师父，又不是你爹，不能真把你怎样，顶多不过是……”碧云君苦笑着站起来，掸掸衣服:“……逐出门墙。”

天枢听见这四个字，身体陡然僵住了。

碧云君转过身来面对他:“你走吧，咱们恩断义绝。离开逍遥山，以后这里没你的位置。”

天枢皱眉:“为什么？我这又是犯了哪条门规……”

“没有，以后没有门规了。”碧云君像是一下子卸掉了什么重担，轻轻松松地耸肩微笑:“你没犯错，是你师父我心胸狭窄，容不下你。这理由行吗？”

“师尊明知道不对为什么还……”

“因为我也是人，我也要尊严的。”碧云君打断他:“谁能容得下一个看过自己那种样子的人天天在眼前晃？就算……就算是你也不行。”

天枢站起来，坚定地说:“师尊这种状态让我走，我不放心。”

“不放心？还真把自己当家长了？”碧云君说:“那我告诉你，我会变成这样、逍遥山会变成这样，全都是因你而起。只要你一走，我就废除门规，跟以前一样，和我那……那六个可爱的徒弟一起过安生日子。”

碧云君凑到天枢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天枢——不，这名字配不上你。你的名字是，孤方玦——只要你走了，所有人就都能过好。”

天枢心里像是被插了一刀，张了张嘴愣是没找出反驳的话来。

他沉默许久，说:“师尊从没赶过人下山，知道该怎么做吗？我走了以后，你要向各大门派发帖，告诉全天下我已经与逍遥山无关——这样我才好转投别派。”

碧云君似乎全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气得脸都抽了两下，深吸几口气才平静下来:“呵呵呵，已经开始想后路了？放心，我会记得发，还会每家帮你美言几句，决不耽误您老前程。”

天枢点头:“好，一定记得。”

接着他走进石洞，其他东西一概不取，只拿了金乌背在身后。他指指石桌上的杂物:“那包东西是姨婆给你的。”

“知道了。你一走我就全扔下去。”

天枢不置可否，回到碧云君面前跪倒。碧云君瞥了他一眼，冷哼着转过身，不肯受礼。

天枢不管，还是像当初拜师时那样，三叩九拜。

然而还没拜够数，碧云君突然崩溃，背对着他大骂道:“行啦！啰嗦死了有完没完啊！这里就咱俩人，用做这么全吗？被自己师父赶下山，很光彩嘛？！”

天枢抬头打量面前的背影。碧云君正弓着背，捂着脸肩膀颤抖。

他还是照样拜完，站起来低声说:“那我走了。”

“快滚！”

“嗯。”天枢最后看了那人一眼，转身下崖去了。

在天枢从思过崖边下去的那瞬间，他听见身后的人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抽泣。

他想:原来师尊也舍不得他啊。

既然舍不得，为什么就不能好好作别呢？

天枢一边想一边往山下走。朝阳在他面前升起，和暖的春风拂过他的面庞，那一声抽泣在他耳边回荡不停。

天枢走着走着，突然顿住脚步。

昨夜他刚刚经历过漫长的幻境，所以一下子竟没觉出不对——师尊那么要脸的人，怎么会在他面前发出那种声音？

年少时娇气的阿绿，难受起来是会哭出声音的，但是碧云君不会，他就算再难受，也不会在自己刚骂过的人面前抽泣出声。

骂也骂得奇怪。按师尊的性格，那种时候应该体体面面的受他拜——然后再嘲讽他几句——怎么会那样急躁地催他走？

师尊不对劲。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天枢不敢确定，但以防万一，还是决定回去看看。

碧云君此时确实不对劲。

他正倒在天枢用过的床铺上，咬着背角难耐地喘息着，意识模糊地把脸蹭在枕席间，试图让那上面残存的稀薄气息包裹自己。

尽管在这方面常识匮乏，他也能感觉到——在自己身上，那多年未曾造访的雨露期，正以异常强烈的势头，汹涌而来。

巨大的金石断裂声伴随剧痛，震得天枢浑身一抖，终于从石凳上翻倒，醒了过来。

天枢在袖子上蹭干泪水，用力拥抱碧云君:“……没事。我明白了师尊，我全都明白了。”

那人也反抱住他，在他背上摩挲了几下，而后突然醒悟了什么似的，问:“你说什么呢？你明白什么了？”

他用两指摩挲剑身，短剑随着他的触碰发出幽暗的光。

“这是……是我那把吗？看这长度……是他把那半截断剑重新打磨做成短剑的？真够恶心的。”碧云君把剑转了个，突然醒悟，瞪大眼睛看向天枢:“那你又是——”

“借助如斯能看见旧物过往的经历，这是那晚在我娘遗物里得知的。”天枢说:“不是邪术。”

怎么会这么难受，即使是他那颗厚钝的心也觉得痛苦不已，那个敏感的小孩子是如何忍到那种地步的？

天枢感到脸颊冰凉，自己抹了一把，愣住了。

他睁开眼，被突如其来的明亮环境晃得盲了片刻，与此同时，愤怒和恐惧伴随着强烈的恶心，在他胸口翻涌不停。

突然，天枢感到有人托起了他，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铮——”

天枢听不清楚，但凭语调大概能认出是师尊的声音。他拼命聚集精神，把自己从那些颠倒混乱的幻境中抽离出来，感官才逐渐恢复。

再次睁开眼，他看见碧云君着急地托着他，不停地说“你醒醒”。

“那这剑呢？剑又是谁的？”

天枢沉默。碧云君自己拔出短剑，接着晨光仔细端详，吐出几个字:“洞天玄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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